有心的人可以从从一份在旁人眼中什么也没有说的邸报之中读懂很多东西,如朝堂的势力是否均衡,最近会不会有什么风暴即将降临等等。

不知是谁的安排,身陷邺城囫囵之中的审配,每天都可以读到魏郡新印制的邸报。而且他甚至还被获准,读完之后,可以不用将邸报交回。因此,仅仅个把月的功夫,审配的监室中,便堆满了大大小小的邸报。

这一天,邺城监狱的戒备格外森严,无论是放风之处,还是监室之中,都站满了全副武装的武吏,一副如临大敌的模样。

辰时末,一个身穿黑袍的人在四名甲兵的簇拥下来到了审配的监室前,早就守在门口的两名武吏,立刻毕恭毕敬地将监室的大门打开,然后猫着腰,急急脚地退到了十步开外。

监室中,审配被重新锁在墙角,他已经有很多日没有清洗过身子了,因此变得蓬头垢面,满身酸臭味,但他的那双眼眸,却依旧深邃而有神,全无半点阶下囚的模样。

黑袍客在监室中站定,他的帽子压得很低,因此整个脸都被沉浸在黑暗之中。这令他显得更加神秘,更加深不可测。

“你是何人?”审配上下打量了黑袍客一翻,但却一无所获,因此只好开口问道。

“跟你一样,大汉子民。”黑袍客的声音低沉而有力,听着像是四十岁左右的样子。

审配点点头,只这一句,他便已经明白,黑袍客的地位必定不低,要不然他也不会裹这么严实,以防被旁人认出。

“先生若是来劝降的,便请回吧。”审配给出了同样的答复,也是,要是他真想投降,为何不在梁祯亲自招降他的时候,便答应相随呢?

但黑袍客似乎也是个倔强脾气,听审配这么说,只是淡淡一笑:“先生可知,袁车骑最近新作之诗?”

“不知。”

“花有重开日,人无再少年。”黑袍客叹道,“唉,逝者如斯夫,不舍昼夜啊。当年讨董之时,袁本初是何等意气风发,怎想,这才不过数年,便已疲态尽显。”

“彭祖以长寿闻名,也不过八百而登仙。由此可见,这世上,本就无长寿之人,袁公年迈不假,可配亦非年少矣。”审配虽然仍旧在拒绝,但语气,已经有所缓和。

“审兄此言差矣。”黑袍客手一摆,劝阻道,“这人再怎么活,也就几十年。可这人呐,也不能只顾着自己的这几十年,再怎么,也得体儿孙着想不是?”

“审兄一心求死,可是曾否想过,自己的儿孙该怎么办?”

审配低头不语,很明显这个问题他虽然一早就想到了,但却一直没有想出答案。是啊,这人生中的许多疑问,又哪里会有一个答案呢?

“将军,确实比袁公年轻许多。”审配长叹道,“只是,配之年齿,与袁公相当,实在无力相辅了。”

“哈哈哈。”黑袍客放声大笑,“昔年太公辅周之时,年且八十。审兄今年,才多少年齿?”

“给配看官府的邸报,可是尊驾的意思?”审配忽地将话题引向那沓被叠得整整齐齐的邸报。

黑袍客先是点点头,而后又摇了摇头。

“既然尊驾也有此意,那想必尊驾早从这邸报中读出什么了吧?”审配嘴角忽地一弯,神色也开始变得轻蔑起来。

“将军虽然是稚嫩了些,但毕竟来日方长,更何况,将军此刻的疲态,全因其在朝中全无根基可言,一旦将军在朝中有了根基,鹿死谁手,全未可知矣。”

“尊驾所言倒是有一些道理,且容审配细想几日。”

“也好,三天之后,自有尊客前来拜访。先生正可趁这几日,细想一二。”黑袍客对着审配一躬身,临走前,却还特意回过头道,“不过,某有一言,还请先生谨记。”

“尊驾,请讲。”

“此言正是袁公之新作‘花有重开日,人无再少年。’”

审配明白,黑袍客的意思是让他尽早归降梁祯,以免埋没了他的才华。但现在的问题是,梁祯,真的是一个可以以整个家族相托的君主吗?审配不知道答案,而且现在的他,非常惧怕作出选择。

因为他已经选错了一次——他曾将整个家族“托付”给名满天下的袁绍,并为其拼尽浑身解数坚守邺城,但怎料,被他赋予厚望的袁绍,却竟然仅仅率军在漳水附近逗留了数月,便率军北还,完全置他于不顾。

而在审配心中,梁祯的表现甚至还远逊于袁绍,因为根据邸报的内容来看,梁祯自“尊迎”汉帝之后,与汉帝的数次交锋,无一不是以惨败告终。因此,审配甚至还不敢确认,梁祯将来,到底会不会被现在这个傀儡天子给夺了大权。

但黑袍客的话,却也在审配的心中落了跟:花有重开日,人无再少年。是啊,花落了,大不了明年再开过。可人的韶华一旦逝去,又哪里会有再返之时呢?审配虽是忠臣,但忠臣也会为自己虚度光阴而悔恨,更何况这忠与不忠,又何尝不是他人所说的呢?而一旦一件事,经过他人评说之后,那它的本来面目,就必然会失真。

要知道,当年伍子胥借吴兵灭故国,此等大逆不道之举,不也被人冠以为父报仇的名义,传唱了数百年吗?

就这样,审配在患得患失之中,度过了漫长的三天。

第四天一到,果然有狱卒前来伺候审配沐浴更衣,并且令他饱餐一顿,若不是审配知道自己今天是要去见“贵人”,他保准会以为,今天就是自己的死期呢。

酒足饭饱之后,审配被带上了一辆裹得严严实实的马车,并在经历将近半个时辰的颠婆之后,马车才终于抵达目的地,这似乎是一所位于城郊的院子,因为这审配方言望去,不仅看见了高高的小山,粼粼的河流,还要一片金黄的树林,如此景致,若是安放在邺城之中,先不说地方限制,但是价格,就足以令城中的所有高门大户望而却步。

黑袍客所说的贵人,正端坐在溪流边的一座六角小亭中,亭中除放着桌案及两个蒲团之外,还煮着一壶热酒。

审配落座后,便用余光打量起这个“贵人”来,只见这贵人一裘白袍,脸上带着一只白色的面具,整个儿就像冬雪一般,没有丝毫污迹,有的,只是令人流连的纯净。

见审配前来,贵人也站起身子,朝审配行天揖之礼:“正南兄,这些日子多有得罪,还望正南兄勿怪。”

“不知尊驾是何人?”审配还以平礼,因为贵人既然称自己为“兄”,那就代表,他的年纪要比自己少许多,而按照礼法,自己是无需向比自己年少得多的人行天揖大礼的。

“小姓梁,单名一个‘霜’字。”黑齿影寒淡淡一笑道,“不过人们都习惯叫我四郎。”

“原来是粱君亲至,失礼了。”审配朝着黑齿影寒一拱手,算是赔礼,“不是梁君特意将审配从监牢中带到此处,是何用意?”

“救人。”

“哈哈哈,梁君就不要拿审配寻开心了。如今,审配已是南冠之人,自身尚且难保,何况救人乎?”

“如果四郎说,我想请正南兄救的人,就是正南兄的叔伯儿孙呢?”

“你!你将他们怎么样了?”审配一听,全身毛管俱张,一副随时准备扑上来将黑齿影寒撕碎的模样。

“正南兄不要误会。四郎的意思是,要是正南兄就这么走了,审氏的家业,会不会被魏郡的其他豪门,瓜分殆尽呢?”

审配这才止住了怒火,恢复了往常的坐姿。

“大丈夫处世,当以‘忠义’为先,其他的,顾不了了。”审配长叹道,但很明显他的语气并没有他的话那般坚定。

“袁公帐下,谋臣如雨。党同伐异之事,更非罕见。反观梁将军帐下,谋臣仅文和兄一人,正南兄何不趁此良机,辅佐之?”

审配听罢,先是略一沉吟,然后忽地放声大笑:“大乱之世,群雄自立,非能臣不足以一统。但不知在梁君看来,将军可算能臣否?”

“不算。”黑齿影寒斩钉截铁道,“不过,四郎想请正南兄细想一二,于审家而言,是雄主当政为好,还是庸主临朝为好?”

“梁君此言差矣。将军未冠从军,播名北州。率军东遁至今,不过数年,便使得强如袁公,亦不敢渡水与之一战。由此可见,梁君你要不是蠢,就是坏。”审配笑吟吟地指着黑齿影寒道,“不过梁君,某倒有一个事想要请教。”

“正南兄请讲。”黑齿影寒稍一捂嘴。

“三天前,有一黑袍客到狱中探视某。敢问这黑袍客可是董公仁乎?”

“正是。”黑齿影寒也不隐瞒。

“那梁君可知,为何这董公仁虽不应梁将军之征辟,又频频替梁将军办事?”

黑齿影寒嘴角一弯:“莫非正南兄欲与董公仁同席而坐?”

“都说董公仁之棋,有弈秋之风,某倒若是能与其同席,定要请教一二。”

黑齿影寒微微一笑,他知道审配的心,其实已经动了。不过他跟董昭一样,都还处于举棋不定的阶段。而造成这种情况的,主要有两个原因:一,梁祯“尊迎”汉帝之后的表现,实在太过差劲,让人不禁怀疑,他到底有没有在跟汉帝及一众公卿的博弈中,获胜的可能。二,梁祯身边,多是西州人士,而在关东士人看来,与西州人士共事,实在不是一件值得炫耀的事。

“这是一壶浊酒。”黑齿影寒将早已备好的酒坛递到审配面前,“正南兄不妨带着它,去与公仁兄相见。”

“正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