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郃从十里亭返回晋阳的那一刻,便被眼前的景象吓了一大跳,因为这晋阳城中,到处是被砸毁的房舍、堵塞的街道,离城门更远的地方,还有什么东西正熊熊燃烧着,至于尸体,那更是随处可见的。

“校尉,长史正在城楼等你。”一名小校快步从城墙上跑到张郃马前,单膝跪地道。

“好。”张郃将手中的长枪交给身旁的卫兵,然后翻身下马,跟着小校快步登上城楼。

城楼上,黑齿影寒依旧保持着两天前的打扮,背对着张郃,面向混乱不堪的晋阳城。

“长史。”张郃拱手道。

“李蒙退了?董白怎么样了?”

张郃上前一步,低声道:“据斥候探得,李蒙所部已撤出龙山。董姑子现正随军返回晋阳。”

“可有将军消息?”

“有,河内来报,将军正与张杨密谈。不过,这都是五天前的事了。”

黑齿影寒愣愣地眺望着远处已经毁于烈火的晋阳县衙,良久才道:“广全跟那酷似张角的道人,都死了。”

“四郎,不是所有的事,都可以尽善尽美。”张郃安慰道,“你已经做到了最好。”

黑齿影寒低头想了好一会儿,忽然转过身,来到城楼的另一边,从这里,她可以将正鱼贯入城的郡兵们看得一清二楚。

此刻,走到城门下的,正是郡兵的中军,那在寒风中飞扬的大纛之下,五匹毛色纯黑的健马一字排开,簇拥着中间的那匹红鬃马,红鬃马上,董白红衣紫袍,神采奕奕。

“四郎,你的手在滴血!”张郃见黑齿影寒的右袖忽然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变成红褐色,不由得大惊,赶忙指着一名正在十步外站岗的卫兵道:“你,快去请疾医过来。”

黑齿影寒却没有理会张郃,因为她的眼前,已经变得朦胧一片,什么也看不清了。

“四郎,你怎么了?”张郃见黑齿影寒越发不对劲,不由得又上前两步,“要不要我扶你回去休息?”

“我也想……”黑齿影寒左手轻抬,“想像董白一样,穿鲜衣骑怒马……谈笑退万兵啊……”

“四郎,何出此言?”张郃似乎有点急了,因为黑齿影寒听见了身后传来的,细微的跺脚声,“你我都知道,若没有龙山一战,李蒙也不会选择退兵。”

“儁乂,这是因为,你我皆是行伍之人。可这世上,懂我们的,又能有几人?”黑齿影寒仍旧在抽泣,“更多人看到的,是董白的胆识和巧舌,战死在龙山的华雄都尉,以及这化作废墟的晋阳。”

说话间,城楼下忽然传来哀乐声声,众人定睛一看,只见四匹黑色的健马,拖着一辆灵车正缓缓向晋阳城走来,灵车上放着一口巨大的黑棺,想必,这就是华雄的棺木了。

李蒙敬重华雄这样的勇士,因此当华雄战死之后,他下令严禁破坏华雄的尸首,并命人洗干净他身上的血污,换上一身崭新的战袍,再安放进棺木之中,并在与董白密谈之后,将华雄的棺木交由董白带回晋阳安葬。

“噗”黑齿影寒突然弯腰,将一大口鲜血喷在城楼的青砖之上,这鲜血在晨曦的映照下,闪动着诡异的红芒。

“四郎!”张郃三步并作一步跳上前,一手托起黑齿影寒的肩胛,“郃扶你去休息。”

“华雄都尉……是……是我害死的。”黑齿影寒没有尝试挣脱张郃的搀扶,也没有用手去擦拭嘴角的血丝,仅是低声自语道。

张郃将黑齿影寒扶到城楼之中,城楼有四层,其中第二层中有一间简陋的卧室,是供守城将领假寐用的,这卧室很小,布置也非常简单,只有一张小床,一个蒲团。

张郃将黑齿影寒放在**,自己则在蒲团上坐下:“栾司马跟我讲了事情的经过。他认为,是你的选择,救了他们所有人。因为哪个时候,华雄都尉已经深陷死地,除非是飞廉再世……”

“他是我的司马。”

张郃笑着摇了摇头:“军士对官长的爱戴,是发自内心的,而不是像郡吏一般,能口是心非。况且,胜败本就是兵家常事,想必华雄都尉从军的第一日,便已做好了身死沙场的准备。”

“儁乂,依你之见,我军的出路究竟在哪里?”黑齿影寒的思维似乎很跳脱,一下子就飞出了天际,“将军第一次让我留守晋阳的时候,我就说过,晋阳要地,非重兵不能守之。但碍于形势,我们只能一次次地冒险,将希望放在敌人身上,直到这一次。”

“目前,冀州袁绍如日中天,是将军的心腹大患,但若要伐之,就得倾城而出。但结果,你也看见了。”

“四郎,郃追随将军已有十年。这么多年,无论是在冀州,还是在豫州,在雒阳,甚至在关中,我们哪一次的处境,不比今日凶险?可我们不都走过来了吗?因此,依郃之见,我军目前的困顿,只是暂时的。不用多久,便能走出绝境。”

“但我们接下来,该怎么做呢?”黑齿影寒眨了眨眼睛,头一侧,看着小窗外的乌云。

“若我军意欲进取关中,则河东郡必在手,王邑、王方等必诛之。可若我军当务之急是对付袁绍,那河东郡,便可允诺给王邑,让他替我等防备关中之敌。”

“王邑?”黑齿影寒一惊,“但这次李蒙能一路杀到晋阳,这王邑想必也是‘劳苦功高’吧?”

张郃点点头:“是,不过在郃看来,王邑对河东郡是势在必得,李蒙跟王方,都不过是他独掌河东的手段,若我军向其示好,则此三人之间,必有一战。到时候,我军便可腾出手来,对付冀州袁绍。”

“可若是这三人趁我军东进,再次进犯晋阳,又该如何是好?”

“要从河东进犯并州,就必须经过界休,我军可在此屯一支精兵,并严令守将,不得与李蒙等正面交战,如此则可拖住李蒙等人,以便我军回援。”

黑齿影寒一愣,因为她意识到,如果自己能够早点想点界休竟然如此重要,那或许,李蒙突袭太原的事,就可以避免了,但为什么,就是没能在事前想到这点呢?

李蒙退兵的第四天,河内郡也传来了梁祯的确切消息——张杨允许梁祯屯兵河内郡,并应允供给梁祯钱粮。这个消息,着实令黑齿影寒惊喜交加,因为她怎么也想不到,梁祯在腹背受敌的情况下,竟然还能平复张杨,并全师而还!

她不知道的是,梁祯之所以能取得如此成功,其实要归功于一个人,这个人姓董名昭,字公仁,乃济阴定陶人氏。其人少举孝廉,初除陶长,继而任柏人县县令。后被袁绍辟为参军。

在东汉,被举为孝廉的人的平均年龄是四十岁,由此可见少为孝廉的董昭是如何惊才盖世。董昭也很快就向袁绍证明了自己的实力,初平三年魏郡太守栗攀被叛乱的兵士所杀,而且在杀死太守后,魏郡兵士还勾结黑山张燕,共同对抗袁绍。

当时董昭就在魏郡,且势单力薄,但他却巧妙地利用叛军分属各部,号令不一的弱点,加以挑拨离间,最终协助袁绍大败叛军及张燕的部将杜长,平定魏郡叛乱。然而,如此年少有为的董昭,却在不久之后横遭袁绍猜忌,并险些丧命。

这是因为,当时董昭的弟弟董访在张邈军中,而张邈又跟袁绍有矛盾,袁绍因此害怕董昭会私下勾结张邈,从而对自己不利,于是就在旁人的怂恿之下,要治董昭的罪,董昭知道后,便假借前往长安拜会天子的名头,离开了袁绍。

河内太守张杨素来听闻董昭的名声,于是便将他留在河内郡。董昭在河内郡一住,便是一年多。眨眼间,便到了兴平元年,梁祯为救援张燕而将大兵“借道”河内郡。

当听到这个消息时,张杨十分惊慌,因为他手上虽然还有数千兵马,且本人早年也是以并州武猛从事的身份起家,但他麾下的那些由并州山贼、诸胡及少部分良家子拼凑而成的军队,又怎会是身经百战的凉州兵马的对手?

正当张杨打算放弃河内郡,率兵东逃的时候,董昭劝住了张杨,并替张杨出谋划策,在河内郡野王县与梁祯的主力厮杀了三天三夜,难分胜负,于是双方便各自退兵十里,僵持了下来。

然而就在双方对峙的第三天,李蒙便率军突袭河东郡,河东郡守王邑、都尉王方不战而降。张杨闻讯大喜,立即整顿兵马,准备进攻梁祯的大营。可当他就此询问董昭意见的时候,董昭却反而让他立刻修书一封,跟梁祯修好。

“公仁莫要戏我,此时,梁贼后院起火,正是我军破敌的良机。公仁为何却反而让我跟梁祯修好?那前面的仗,不久白打了吗?”

“河内死战之地,北有袁绍、梁祯、西有段煨、李傕、郭汜等东有曹操,南有刘表。不知在稚叔兄看来,论军容之盛,河内与上述诸人相比如何?”

张杨虽然长相粗狂了点,但最终也是个能认清局势的人,于是在深思一翻后,给出了令董昭满意的答案:“不如也。”

“论粮草之充裕,河内与上述诸人相比如何?”

“不如也。”

董昭点点头:“稚叔单凭一郡之力,即便这次能胜了梁贼,也是府库空竭,一旦袁绍、曹操、刘表等人趁虚而入,又何以御之?”

“况且河内四境皆山,难以攻略别郡。生存之计,唯有依附强州。”

张杨的眉头越皱越紧:“即便要依附强州,那为何是梁贼,而不是袁绍、曹操或刘表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