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祯赶在黑齿影寒第二次用药之前折回县衙,先强迫自己将目光从小鸟依人的三丫身上挪开,然后再假装正经地坐到黑齿影寒身边,重复上一次的流程。
“真想不到,你这种胆大包天的人,竟也信太平道了。”喂完药后,梁祯打趣道。
黑齿影寒一蹙眉:“谁跟你说的?”
“啧啧,如果不是,为何这么急切地让我请个仙师来供着啊?”梁祯白了她一眼,“不过,我也理解,毕竟毒蘑菇这种东西,还真不是寻常草药可救回来的。”
“肤浅!”黑齿影寒身子一旋,踹了梁祯一脚,“我让你请个仙师到郡府,是因为只有在我中毒而不死的点上这么做,才能暂时麻痹郡中的豪门,给我们腾出时间来跟太平道和解!”
“另外,将仙师请到郡府,还可以让曹属们安心办事,不至于整天乱传什么‘我们不拿他们当人看’的鬼话。”
“而你却竟然以为我是信了太平……咳咳……”黑齿影寒气急攻心,一个劲地咳嗽起来。
“是……是是……”梁祯尴尬地笑着,“哎呀,别动气,别动气……动气对身体不好……”
黑齿影寒这才“饶”过了梁祯,没有继续“敲打”他。
梁祯赶忙借此良机,转移话题:“话说回来,你的命也是真的大,以前误食毒蘑菇的人,十有八九都是救不回来的。”
黑齿影寒瞪了梁祯一眼,然后脸一别,捂着嘴偷笑道:“谁说我吃毒蘑菇了?”
“什么?你没吃?那你这病是什么回事?不对,张既明明跟我说……”
黑齿影寒“怜爱”地看着梁祯,半响才摇头道:“那天不知道为什么,我的右眼皮跳动得很厉害。恰好那天的晚膳有蘑菇,我之前曾经听王凌说起过,这晋阳城附近的山岗之中,生长着两种极为相似的蘑菇,一种有毒,一种无毒。”
“于是我留了个心眼,让阿牛去狱中提来了一个死囚,果然,那死囚吃了晚膳后,第二天一早就咽气了。”
“好你个盈儿!竟然连我都被你给骗了!”梁祯一手捏着黑齿影寒的鼻子,“看我怎么教训你!”
黑齿影寒下意识地抓着梁祯的手腕,想将他的手甩开,但怎知,她看着很用力地甩了两次,但梁祯的手却依旧纹丝不动。
“不对,你怎么会如此虚弱?”梁祯赶忙松开了手,“还有,昨天你病恹恹的样子,可一点不像是装出来的。”
“巴豆。”黑齿影寒答道,“它的症状跟中毒之初极为相似,也只有这样,才能暂且骗过那些人。”
“那你现在每天吃的是?”
“调理身子的草药。”
梁祯不由得感叹,黑齿影寒的心机之深,竟然连他都被耍得团团转,要不是她自己说出实情,只怕他还要担惊受怕上好一阵呢。自己尚且如此,更不论那些身居高墙大院之中的幕后黑手们了。但想到这,梁祯心底,竟又泛起一丝凉意——如果有一天,盈儿走到了自己的对立面上,那结局会怎么样呢?
“你物色到合适的人选了吗?”
梁祯点点头,收回了飘散的思绪:“郤俭。”
郤俭是汉末著名的方士,据说能辟谷仅以茯苓为食,百余日后尚能行步起居自若,因而被民间称为“神人”。据说,他是颍川人,但不知为何,竟然跑到千里开外的太原郡来了。
他虽不是太原郡中任一道坛的驻坛仙师,但太原郡的每一个道坛都对他趋之若鹜,以能请他到坛中宣讲《道德经》《南华经》等道家经典为荣。因此,想要得知他的行踪对于梁祯而言并非难事。
“他愿意来吗?”黑齿影寒似乎对郤俭也是早有耳闻,因此一听见他的名字,就皱起了眉头,“我听人说,有名望的人,通过都喜欢拒绝官府的邀请,以彰显自己的卓尔不群。”
“我不是请他来,而是带你去求见他,顺便给缉事曹的曹属们请几张符篆回来。”梁祯笑着点了点黑齿影寒的鼻子,“我想过了,相比起请他到郡衙,不如我们悄无声息地去求见他,然后这消息无意之间被人知道并传开,更容易让太平道众相信,也更不容易引起郡中豪强的猜忌。”
“那我们何时动身?”黑齿影寒掀开了厚重的被褥。
“明晚一更。”
一更天,正是天黑之后不久,劳碌了一日的人们各自归家,但离宵禁又尚有一段时间的时候。正好符合梁祯“无意之中被人看见”的要求。
尽管几乎整个太原郡的道坛都向郤俭发出了邀请,但郤俭却婉拒了其中名气最大的几家,而是选择了一座位于阳曲县的小道坛。
阳曲是晋阳北边的门户,县城虽离晋阳城只有五十里,但它的人口却只有晋阳县的百分之一不到,因此阳曲城中只有这一座叫长青的小道坛,坛中也只有一名仙师,两名力士,屋舍也远不如晋阳城中的那些大道坛华丽,只有一堵低矮的泥墙以及一座褪色了的山门。
梁祯是在入夜时分赶到长青道坛的,此时道坛已经关了门,垫起脚尖往里面看,道观的正屋也已经笼罩在黑暗之中,只有东北角的一间侧屋,还亮着一点暗黄色的烛光。
梁祯用力敲了敲山门,没有人回应,于是又敲了一次。这一次,道坛中终于有了反应:“这么晚了,谁啊?”
是一把很粗的男声,应该是坛中的一名力士,所谓力士,其实就是照料仙师起居的仆人。
见没有人回答,力士又骂了几句,然后才懒洋洋地拉开门栓,打开了门。然而刚打开门,他那张黝黑的脸便“刷”的一下白了,然后“啊”地惊叫一声后,整个儿跌坐在地上。
因为他见到的,并不仅是梁祯,而是一群反射着阴冷夜光的铁甲兵。
梁祯非常清楚即将名震江东的“小霸王”孙策的死法——独自狩猎时为许贡的门客所杀。因此,即便说是“微服”拜访郤俭,但他依旧带了五十名刀盾兵护卫左右。所以,那全无准备的力士才会被吓瘫在地。
“郤俭仙师可在坛中?”章牛也不跟这力士客气,板斧往他脖颈上一贴,粗声粗气地问道。
“在……在……在……”
“前头引路。”章牛将板斧往肩上一扛,喝道。
力士这才敢堪堪站起,随即连爬带滚地在前引路。
道坛圣地,理论上是刀兵勿入的,因此,为了表示对郤俭的尊重,梁祯将大部分的甲士都留在门外,仅带着章牛及两个信得过的甲士入内。
力士将几人引到东北角那间尚且亮着灯的偏屋外,然而不知是因惊吓过度还是怎样的,他一连张了五六次嘴,也没能吐出一个字来。
就在这时,梁祯等人的耳边,忽然有一个声音道:“将军既然来了,就请进来吧,何必在外吓唬无辜之人呢?”
声音虽是浑厚,但却也难掩岁月带来的沧桑。
一名刀盾兵轻轻地用盾牌将门推开,然后在门槛外停留了约半个弹指,待到眼睛完全适应了屋中的光线后,才缓步进入屋中,打量一番却认安全之后,才退出来向梁祯点了点头。
梁祯向章牛做了几个手势:你们且在外面等着,注意警惕四周。
章牛双手一拱,无声唱诺。
眼睛刚适应屋中的光线,梁祯便立刻被坐在灯烛下的那个人所吸引。这是一名极老的道人,须发洁白,面带深沟,皮肤褶皱松弛,双手布满暗淡褐色的老人斑。
“在下梁祯,特来拜见仙师。” 梁祯左手大拇指点右手的子位,右手拇指点右手的午位,对着道人一揖到底,这个名为“子午诀”的动作,乃是道教特有且最具代表性的行礼方式。
郤俭见状,也起身还礼,他虽然看着年岁极老,但动作却依旧如年轻人一般敏捷。
“不知将军远道而来,所求何事?”
梁祯一笑,在郤俭对面寻了个蒲团坐下:“祯久闻仙师大名,今日贸然前来拜访,只为向仙师请教一事。”
“将军若是问兵事,文和之才百倍于吾。若问政 事,三望姓中亦有不少青年才俊远胜于吾。”郤俭边摇头,边叹道,“只怕今夜,郤俭是要让将军失望了。”
梁祯“哈哈”一笑:“仙师乃历经数世之人,这等俗物在仙师眼中,恐怕早与孩提间的过家家无异。所以,祯今天想要请教的,是这人生之意。”
“嗯,将军的觉悟之性,倒是超乎同龄之人。”郤俭稍一点头,“愿闻将军所想。”
“祯未冠从军,十余年间大小数百战,见多了生死,深感人的渺小与无助。如今,虽蒙陛下信任,委平定北方之重任。可祯心中,却早已不知,祯现在的所作所为,是在安定并州,还是祸乱并州。故而冒昧来访,还望仙师能指点一二。”
“《太平经·解承负诀》云:凡人有三寿,应三气:太阳、太阴、中和。上寿一百二十、中寿八十、下寿六十。”
“其中,上寿一百二十。乃卦运行之期十二月,扩大十倍,再变月为年而成。此乃,法象天道之说。本朝自光武皇帝中兴至今,已有一百六十余载,正是阴长阳消,生死交汇之时,正如人岁之六十。故而方有战火不止,士民流离之象。若能挺过去,则汉室可兴,将军不必自扰。”
郤俭这翻话,其实已经委婉地道明了汉室的命数——挺过去走出董卓之乱的余波,自然是汉室可兴,可若挺不过去呢?汉代秦之事得重演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