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一场战争,无论大小,其背后都必然有着一连串缜密的布局,且经过无数次的庙算。因为,血淋淋的历史已经告诉了将军们,不谋定而后动的结果,有多么沉重。

梁祯也是如此,在定下进攻太原的大计后,便立刻昼夜不同地跟一众幕僚推演军情,以尽快敲定最终计划。

这一日,梁祯又向往常一样起了个大早,草草地穿好军衣后,便打算去中军帐开始一天的工作。可他刚刚走出自己的屋子,迎面就撞见前来通报的卫兵。

“禀将军,门外有一武士,自称是将军族弟姓梁名琼,欲求见将军。”

“梁琼?”梁祯一愣,事关他来这世界十多年了,还从未见过自己在这个世界上的“族人”,不仅没见过,连听都没有听过,如今突然冒出这么一个梁琼,他一时之间,还真有的不知所措。

“你观此人,面相如何?”

卫兵眼珠子一转:“禀将军,此人身高七尺开外,壮得跟头牛似的,手掌上都是老茧,腰间的刀,刀鞘上有精美的雕纹。”

卫士的话,透露出两点非常重要的消息:一、体壮如牛,证明此人家境殷实,因为在这等大乱之世,普通人就算不饿死,也会因连绵的战火带来的歉收而骨瘦如柴。

二、刀鞘上有精美花纹,一般来说,只要名贵的刀剑,才配得上一把有精美雕文的刀鞘,因为刀鞘相对于刀身来说,是易耗品,一般的军士,哪里会在这易耗品上浪费本就不多的钱帛?事实上,就算是梁祯自己,除了黑齿影寒之前送的那把环首刀的刀鞘上有雕纹外,其他的刀具所用的,也只不过是普通的刀鞘。

“好,我亲自去迎。”想到这,梁祯心中对梁琼的话已经信了七八分,“另外,你当个持戟郎也是屈才了。这样吧,换岗后去找刘校尉若,以后你就跟着他吧。”

“诺!”卫士脸上闪过一丝喜色,“谢将军提携。”

“去吧。”梁祯点点头。

梁祯隔老远就注意到了那个自称梁琼的汉子,因为他就像一棵松柏一样立在辕门之外,手按刀柄,目不斜视,乍看之下,倒真像个上过战阵且有几把刷子的将校。倒是站在他身前跟他对视的那卫士,明显被他看得有点发虚,身子也在不知不觉中变得佝偻起来。

“小弟梁琼,见过族兄。”梁琼既然自称是梁祯族弟,也就是梁祯的同辈,因此是同辈相见,行的自然是平揖之礼。

“族弟不必多礼。”话虽如此,但梁祯还是在第一眼就确认这个“素未谋面”的族弟是个一丝不苟的人,因此也是按足礼数回以平揖,然后再作出“请”的姿势。

直到此时,梁祯才有机会仔细打量这个族弟,但这一看梁祯却惊讶地发现,梁琼黝黑的皮肤竟然没有一丝皱纹,就连那宽宽的额头之上,也没有因经常性的皱眉而出现的永久性褶皱。这表明,他真的很年轻,而且还没有经历太多的烦心事。

“是文遥族叔介绍我来族兄这的,若族兄认为琼的武艺还过得去,就请多多包容。”文遥名伯煌,是梁伯焕的四弟,也就是梁祯的叔叔。

“这么说,琼族弟此番是一人跋山涉水到安邑来的?”收留一个看上去还可以“亲戚”,梁祯心中不仅没有一丝不愿反而还有一些高兴,因为数月前董卓遇刺之后胡轸、杨定等一帮凉州老兄弟直接倒戈王允,反过来对牛辅动刀的事,已经让梁祯意识到,没有血缘纽带来维护的感情,哪怕是过命的交情,也并不可靠。

梁琼一笑,露出两排如冬雪一般洁白的牙齿:“自然不是,琼有四十家丁相随。不过,为了避免不必要的麻烦,琼让他们在二十里外扎营,自己一个人前来拜访族兄。”

胆大心细!梁祯发现,自己已经有点喜欢这个族弟了,于是便伸出左手搭在梁琼的肩胛之上:“等会儿,我就让裨将去将他们接过来。赶了这么久的路,想必也累了吧?来,族兄这就带你去吃点好的。”

“哈哈,谢族兄。”

吃饱喝足之后,梁琼重新整理好身上的武服,抄起佩刀给梁祯露了一手。他使出的,是刀法的基本功——汉刀九式。这套刀法乍看上去平平无奇,头三招劈砍主攻头部双肩,中间三刀直刺主攻腹腔及双腿,最后三招是格挡,分别防御从上、中、下三路袭来的兵刃。

如果要梁祯找一个词来形容,那最贴切的,非“机械”二字莫属,是的,整套刀法十分机械,完全没有一点欣赏性可言。

然而,这就是这套用四百年的时间,数十万条生命所总结出来的刀法的精妙之处:简单有效,刀刀致命。因为在战场上,一次战斗可能要持续一天一夜,甚至几天几夜,因此对招式的要求也是简单实用,不带一丝多余,因为每一个多余的动作,都会多耗费一点军士的体力。虽说一招两招不会有什么问题,但若积少成多,力竭而败还会远吗?

梁琼很明显已经将这套刀法练得炉火纯青,而且还形成了明显的个人风格,这种风格,不仅他有,梁祯也有,甚至每个老卒都有。

所谓个人风格,往大了说,就是有人刚猛凌厉,因此头三招全是劈砍或直刺,有人虚实相间,因此第一招劈砍是虚的,刀行过半时会猛然一压刀身,然后奋力一刺。还有的喜好以守为攻,因此每一刀使出时,都是防御为先,但当他们见到机会时,也会刀锋一偏,或劈砍或刺杀。

而梁琼的风格,是第一种刚猛凌厉,他第一刀便是力劈华山,刀身斜着从左肩砍入,右腰拉出。第二招是黑虎掏心,直刺左胸,最后是一招秋风卷落叶,直砍双腿。这三招下来,除非对面身手足够敏捷,否则最小也要掉一层皮。

武风硬朗,适合将铁骑,或攻坚城。常言道:刀如其人。因此,梁祯也在观看梁琼的刀法时,在心中给这个族弟找准了位置。

当然,梁琼初来乍到,在军中也无甚威望,又未在战阵中展露过才华,因此梁祯并能现在就授予他先锋官这样的职务。于是,梁祯决定,先将梁琼留在身边,参与制定进攻太原郡的计划,一来摸清这个族弟的虚实,二来,也可以让他得到应有的历练。

待到梁琼跟着自己打了两三仗,对战争有一定的理解,对各种突**况也有一定的处理经验之后,再让他到已隐隐有名将之范的黑齿影寒及张郃两人身边去,熟悉一下最前线的事务。等到梁琼立有一定的功劳之后,就让他接替张郃或黑齿影寒的位置,总领前锋兵马。

至于黑齿影寒或张郃,自然是调回中军率领熊罴屯了,毕竟这支梁祯手中最精锐的部队,放眼全军,除了他们俩之外,无论放在谁手中,梁祯都觉得不太放心。

“阿琼,在给你安排职务至亲,我想先问你个问题。”主意打定,梁祯便开始给梁琼出题。

“阿兄请问。”

梁祯略一沉吟,才开口道:“阿琼,你既然立志从军,想必对韩淮阴的故事也有所了解。不知你从韩淮阴的身上,可曾学到什么?”

梁琼稍一愣神,因为他对梁祯这个问题,是全无准备,若梁祯问及兵书,他自问能滔滔不绝地讲上一个时辰,若梁祯问及形势,他也能学着贾诩的模样,指点见山一翻。但问题是,梁祯现在,竟然让他来分析一下“兵仙”韩信,这实实在在地打了他一个措手不及。

“淮阴侯用兵,攻者,若动于九天之上;守者,若藏于九地之下,人鬼难测。实非常人所能及。”梁琼想了好一会,才抛出一个古之名将常有的结论,这令梁祯不由得有点失望,因为很明显,他想要的,并不是这么一个漫大街的结论。

“不过,淮阴侯却有一点瑕疵,若非他英才盖世。这瑕疵,便有让他送命之虞。”

“哦?”梁祯闻言一惊,因为他从小到大,淮阴侯的生平也读了不止一次,但每次看,都没能找到梁琼所说的这点瑕疵究竟是什么。

“淮阴侯曾在鲁公项羽麾下任持戟郎,然而他却时常不满于此,总是在鲁公召集诸将议事时唐突献策,以求被鲁公拜为大将。”

“后来,淮阴侯因始终得不到鲁公重用,而投奔高皇帝,但在高皇帝麾下的时候,也习性难改,甚至因高皇帝没有拜他为大将而再次出走。若非萧文终月下相追,只怕他这一生,也终难有留名后世之时了。”

梁祯“嗯”了声,点点头:“然后呢?”

“琼以为,为将者,手中攥着的,不仅是数万兄弟的性命,更是一个国家的气运。因此,必先戒焦躁。如此,方可静下心来,分析局势,以待良机。”

“琼觉得,淮阴侯就是失于急躁,总想着一步而就,不愿一步一个脚印地从行伍做起。当然,他的才华让他能够急躁,但若旁人学了他这点,便有军败身死之虞。”

“善!”梁祯不禁拍掌称赞,“吾跟汝,相逢恨晚矣。”

通过这么一问,梁祯算是大致摸清了梁琼的底,知道他是个能够托付大事的人,当然在此之前,也必须像梁琼所说的那样,先让他在行伍之中历练一番,以免如他所说的那样,因急躁而送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