御前灵侍们将赵尚华的将旗从杆子上摘下,并盖在他的尸身上,然后马鞭齐举,不一会,就消失在天际线的尽头。此时,持续了整整一个下完的追杀,也渐告平息。中路前军三千多兵卒,死伤殆尽,前军大将李离以下一十九员军校,全部战死。

梁祯三人一直在土丘上待到夜晚降临,方才颤颤巍巍地走出树林,顺着那连绵不断的死尸,慢慢地往回走。死尸绝大部分是后背中刀,扑倒在地的,因此只要顺着他们头部的方向走,就能回到那座古城,说不定,还能碰到赵苞亲自率领的中军主力。只要能找到赵苞,那梁祯等人,才有活下去的可能。

刚开始时,三人还注意翻找一翻地上的死尸,期盼能够找到粮食和饮水,但很快,他们就都放弃了,因为整个前军,都已经断粮几天了,能吃的基本都吃光了。再作无畏的翻找,除了浪费气力外,就是浪费时间。

“你们都有什么武器?”梁祯问。

“我有一把长戟。一把小刀。”徐病已道。

“一把擘张弩,三十支箭,一把环首刀。”

“长戟扔了,拿这个。”梁祯将手中的环首刀扔了过去,然后再捡起一把弩,与一个箭壶,全部塞给徐病已,这些,便是地上那个可怜的倒霉蛋的全部身家了。

“可丢了这个,万一碰上夫馀骑兵。我们怎么办?”徐病已摸着自己的长戟,依依不舍道。

“用箭。不会有肉搏的机会的。”梁祯说着,又夺过一具尸体手中的弩,“多找几把弩,兴许可以多拉个垫背的。”

从满地被遗弃的兵器中找几把弩一点不难,不多时,众人就找到了三把弩,装上箭试了试,能用,于是就将一把背在背后,另一把握在手中,顶着寒风,继续前行。夜色渐浓,风也越发地大了,几人虽然都在一刻不停地行进着,但还是顶不住,那能划破衣甲皮肤,直刺入人体深处的寒气。

“怎……怎么办?”梁祯戳着手臂,照现在这状态,别说明天了,再过一小时,人就成冰棍了!

“冷~”

“冷~”

“快,把,把尸体堆起来!”梁祯费劲地抱起一具尸骸,往另一具上面扔,“快,动作大点,不然会被冷死!”

徐病已和边青诚两人赶忙照做,费劲地拖着一具具的尸体,一炷香后,三人终于在迎风面堆了一个高两尺的半圆形人墙,坐在后面时,这耳边的风声,果然弱了一点。三人又忙碌了一刻钟,终于垒砌好了一个高约五尺的半圆形人墙,可以勉强用来挡风了。

“数到两百,就叫醒下一个人。”梁祯对另两人说道,“我先来,你们互相抱着脚,先休息吧。”

“好。”

边青诚和徐病已互相抱住对方脚,走了半天路,又没命地逃了这么久,他们都累坏了,因此刚坐下,就沉沉睡去了。梁祯则站在另一边,原地跑步:“一、二、三、四、五……”

就这样,三人还真支撑到了旭日东升的时候,只不过这时,三人都已经累得动也不想动了,“就这么死了吧。”的想法,也在三人心中,不断冒头。

“吃……吃点……”梁祯费劲地从怀中掏出一袋跟石块似的马肉,那天,将那匹军马杀了以后,梁祯自己就割下了一大块,并且随身带着,这是左延年给梁祯的忠告:什么都可以塞给手下的兵卒来背,但武器和粮食,必须自己背着。

边青诚是个书呆子,估计也是因脑子一热,而从军的,因此那一天,他没有去分割那匹马,故而,现在他的身上,什么吃的都没有。

“谢……谢……”边青诚接过来,用力一咬“咔”的一声,牙崩掉了。

“慢点,就这么多,得撑个七八天吧。”梁祯学着徐病已的样子,用环首刀砍开马肉,再取出一小块,含在嘴里,等它解冻后,再吞下去,“走吧。不然天又黑了。”

“军候,这么点吃的,能撑回去吗?”

梁祯转过头,看了眼身后,毫无信心的两人,又看了眼前方的一片白茫茫,语气坚定道:“走,我带你们回家。”

壮志饥餐胡虏肉,笑谈畅饮匈奴血。岳武穆的这句诗,应该还有这层意思吧?梁祯将目光落在昨夜堆起来的尸墙上,心下思咐道。

尸骸连绵了足有四里路,才开始变得断续。但不要以为,尸骸变得稀疏,这噩梦就该结束了。恰恰相反,这只是噩梦的开始。白茫茫的雪原上,忽地升起了一座座红黑色的小山丘。但待到三人走近时,却无不魂飞魄散,这哪是什么小山丘,这就是一个个尸堆!

尸堆表面,覆盖着一层密密麻麻的黑色箭羽,粗看之下,就像一只只巨型的是刺猬,蜷在雪原上,以躲避风雪,保留体内的热量。

梁祯虽然老远就看见了这一切,并早早地做好了心理准备,然而他每走一步,还是会不自觉地生出一股不真实感,

伏尸百万,血流漂橹,那种惨烈,不置身其中,完全不能想象!

“啊!”边青诚忽然失声大叫,接着疯了似地往北面冲,一边冲还一边扭着看着难免的那几只大刺猬。尽管深可没膝的积雪,一次次地将他绊倒,但他还是挣扎着爬起来,再不要命地往前冲,“逃不掉的……跳不掉的……啊~!”

徐病已比梁祯门儿清:“他疯了。”

“要我帮帮他吗?”徐病已举起擘张弩。

梁祯皱了皱眉毛,伸手按低徐病已的弩:“由他去吧。”

“他们早就抄了我们的后路。”

“村寨才是袋口,这里是袋底。”

不难想象,建制全无,且一口气狂奔了四里路的汉军溃兵,在面对着前方突然升起的那一片遮天盖地的雪尘时,心中会是怎么样的绝望。夫馀人的骑兵将数不清的汉军团团围在中间,一轮一轮地朝圆心泼洒箭雨。直到圆环之中,再无活物。

围猎!梁祯绞尽脑汁,却只找到这一个词,能够勉强形容眼前的景象:或许我们都是兔子,就等着别人来打。

白皑皑的积雪上,覆盖着一层厚厚的红冰,虽说走起来不会再一脚深一脚浅了,然而滑倒却成了常事,短短一里路,梁祯和徐病已就已经摔倒了十多次,最后,气喘吁吁的两人,干脆不走了,改为在地上爬行——姿势是难看了点,但起码,不会那么疼了。

梁祯不知道,为什么以前见血胸口就发闷的自己,为什么现在会变得如此坚强,是因为穿越而导致性格迥异?还是因为这一年中发生的林林总总,令自己的心性,早被潜移默化了?

“军候……我……我不行了……”

“不,坚持住,我带你回家。”

徐病已其实比左延年还要大一些,已快到天命之年,五十岁,在后世,或许不算什么,然而在人均寿命不过二三十的中古时期,已是高寿。因此,徐病已确实已经吃不消了。

“你走吧,军候……别……别管我了……”

“住口!我一定会带你回去的!”梁祯一把扯住徐病已的胸甲,“我背你!”

两人拉拉扯扯了一个上午,终于将那一只只“大刺猬”一股脑地甩在身后,中午吃了点马肉,梁祯捧起一把雪,塞进嘴里含着,等它化了再往肚子里咽,然而即使如此,当冰水落肚后,腹部还是一阵绞痛。

腹部的绞痛并没有因为时间的推移而减弱,反而越发剧烈。梁祯一个踉跄,连带着徐病已一块,摔倒在地上。

“啊~!”狂风好不费劲地将喊叫声撕成碎片,连回音都没有。

要不,还是死了算了吧?梁祯仰面朝天地躺在地上,看着虽然刺眼,但却寒气刺骨的太阳。反正,我本就不属于这个世界,哈哈。

“军候……走……我……我背你……回……回家……”徐病已一字一顿地说着,每说一个字,双肘就发一次力,直爬到梁祯双肩处,再挣扎着坐起来,抓住他的肩膀,一点,一点地往南边拖,“走……军候……”

日影西斜,血霞自天际卷来,与地上的红冰,摇相呼应,耳边的风,再次变得凌厉起来,终使两人都穿着三件搜刮来的冬衣,但依旧,抵不住那致命的寒风,以及,沉沉袭来的睡意。

“呼!”徐病已也摔倒在地上,他真的太老了,硬拉了那么久,都没能将梁祯拖动多远,“军候……”

梁祯呆呆地看着血色的天空,脑海中,不由得回想起前世今生的林林总总,前一世,他生在一个承平已久的国度,过着虽不富裕,但也有三餐饱饭的生活。带着满腔的热血豪情从军,渴望着能效法卫霍,龙城祭天。然而那时候,曾经的边疆,已变成内陆,曾经的强敌,已化作友邦。战争于他而言,就如同池中玉莲,看似伸手可摘,但却遥不可及。

今生,他不知自己家在何方,只知道,自己未及加冠,便仗剑戍边,那抱着烧焦的婴儿哭泣的母亲,欲哭无泪的老叟,死在军卒脚下的老妇,被夫馀人枭首于公堂之上的郡守,以及尸横遍野的汉军前锋,一幕幕地,从眼前掠过。

梁祯喃喃道:“三千多人……一个下午……没了……都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