妇人的两次拒绝,反而激起了梁祯的好胜之心,他握着马缰蹲在妇人面前:“这位女士,你看看这位孩子已经奄奄一息了,你为什么宁愿让她饿死,也不愿意将她卖给我呢?难道说,是我跟其他买家有什么不同吗?”

“你一身杀气的,卖给你孩子以后也是受罪,还不如让她饿死算了。”妇人瞪着眼道。

梁祯亮出了自己的腰牌:“我是当朝校尉,梁祯。我府中的一位女眷受了伤,需要人照顾。”

妇人似乎认得字,在定定地盯着腰牌看了好一会之后,才放缓了语气道:“你……不会拿三丫当婢子使唤?”

尽管小女孩无论是跟着梁祯还是跟着他所说的那位“女眷”都是当婢子的命,然而当女人的婢子跟当男人的婢子,显然还是有很大不同的。

“军中,无戏言。”梁祯镇定自若地摇摇头。

强大气场最终让妇女折服,但她开出的价码却并不低——半石栗。

“不值。”梁祯摇摇头。

“怎么不值了?三丫尚未及竿,还是处子之身呢。”

“减一半。”梁祯站起身,作出一副牵马欲走的姿态。

“哎,等等,成了。”妇人赶忙上前两步,挡住梁祯的去路。

四分之一石栗是什么概念呢?重量就大概相当于后世一袋十五公斤装的大米,大致够一个五口之家吃大半个月吧。

价格谈妥,梁祯便回了趟军营,取出自己寄存在仓官那的栗,换了辆小马车载去草市交给妇人,然后在妇人的千叮嘱,万叮咛之下,将小女孩扶上马车躺好。

“要再看一眼吗?”梁祯知道,这一走,小女孩和这个妇人便是永别。

妇人已经泣不成声,但她却倔强地转过头,一边摆着手,一边头也不回地快步走开。

梁祯目送着她远去直到消失不见,然后才让车夫将车驾回营盘。

黑齿影寒没有呆在营中,而是跑到了离军营不远处的一座小山岗上,这是颖阴城附近的两个制高点之一,因此梁祯也在它上面设置了一个带有一栋简易箭楼的小营盘,并分派了五十名军士前去值守。

梁祯刚刚见到小营盘的影子,耳畔就响起了胡笳声声。这是来自塞北的乐音,苍凉而悠远,天然地能够催人泪下。

营盘中的军士多是羌人,因此这胡笳之声颇能引起他们的共鸣,只见他们三三两两地围坐着,静静地听着,不少人还不时用饱经风霜的手擦拭着脸庞。

梁祯认得这首曲子,那好像是光和四年还是五年的春天,大汉对夫馀的战事正进行得如火如荼,一眨眼已是八年,当年的少年,现在多以魂归故土,侥幸活着的,鬓角也多长出了白发,可战争结束的日子,却依旧遥遥无期。

“校尉……”

“校尉。”军士们见梁祯到来,纷纷起身向他致意。

梁祯赶忙摆手,示意他们不必多礼。

黑齿影寒靠在箭楼二层的柱子旁,含着胡笳,修长的手指正灵巧游离在一个又一个孔洞之间,或堵或松。

梁祯悄无声息地站到她身边,这才发现,从这里可以将颖阴城下那杂乱无章的棚户区收归眼底。

原来,这棚户区中,竟然密密麻麻地挤满了人,少说也有好几千,往大了算,上万也有可能。成千上万个被战火毁掉了家园了人,成千上万个不知明日路在何方的人!

一曲吹毕,黑齿影寒放下了胡笳,看着城下的棚户区深沉道:“离桃花源太远,离雒阳城太近。”

自光和末年开始,雒阳便一直是各大势力的争夺焦点,从最草的张角三兄弟,到后来的何进、十常侍,再到现在的董卓及关东诸侯,可以说,短短十年之间,雒阳附近发生的大战小仗数不胜数。

相持日久的战争,除了让双方的军士大量死伤外,还让无数居住在交战地的民众在一夜之间,变得一贫如洗,只能四处流浪,在日复一日的绝望之中,迎来埋骨荒野的那一天。

“承平早成奢望,一统之路漫漫且困难重重,”

“作为军人,埋骨黄尘没什么可怕的,但我担心的是他们。”

梁祯情不自禁地将黑齿影寒的话接了下去。

“他们?”黑齿影寒一惊?

梁祯点点头,眼角不知怎的,又红了:“我们的下一代。他们,没有见过葱岭之峻,没有见过东海之辽,更不知道什么是江山一统。”

“我不知道,当我们这些出生在大一统时代的老人凋零殆尽之后,他们,还有没有动力,翻过高山,越过江河,去一统江山。”

梁祯知道,这对于个人来说,无比漫长的动 乱十年,只不过是另一个更漫长更黑暗的时代的预演。而且这个时代实在太长,太长了,乃至于所有出生于东汉末期的英豪,都没能活着看到它的结束。

甚至乎,这所有出身于东汉末年的英豪所能见到的,也只不过是后来那个漫漫长夜的初更天而已。

“尽力而为吧。兴许,没那么糟糕呢?”

如果没有李傕、张济等人的全力衬托,梁祯挥泪斩胡良才的事,或许在颖阳城中,也不会引来多少称赞。但现在,有了那俩的倾力“相衬”之后,梁祯的名声迅速传遍了颍川的山野,并惊动了一位在此隐居的才子。

他决定前去见一见梁祯,而这位才子,就是后来大名鼎鼎的戏志才。

梁祯立刻飞马赶回营盘,然后也顾不得换上一身干净的衣服,就冲进了大帐。

大帐中的客位上,端坐着一位白衣书生,书生大约三十多岁的年纪,左臂弯上枕着一把鹅毛扇,头戴纶巾,正在低头沉思着什么。

“哎呀,志才兄,让你久等了。梁祯来迟,失礼,失礼。”梁祯对着戏志才长揖到底,赔笑着道。

“久闻校尉大名,今日一见,果然气质不凡。”戏志才闻言起身,先受了梁祯一拜,然后再回以长揖。

戏志才一双秀眸平静如水,对军营中的肃杀之气波澜不惊。

“久闻志才兄大名,不知今日登门来访,有何赐教?”

戏志才淡淡一笑:“赐教万不敢当。志才今日,是特意来向校尉道谢的。”

“哦?”梁祯暗自吃惊,说实话,要不是戏志才今日突然到访,他还真不知道戏志才竟然就在颖阳隐居。

“校尉军过之处,号令严明,与民秋毫无犯。故志才特来向校尉道谢。”戏志才对着梁祯又是长揖到底,然后从衣袖之中摸出一封信,“这是四县的士子相赠的薄礼,还请校尉笑纳。”

梁祯这才恍然大悟,原来戏志才此番前来,是为了代表颖阳四郡的士人表态的,换句话说,士人们在经过一段时间的观望之后,是同意跟梁祯部合作共处了。

但再想之下,梁祯却又打上了一个疑问,这颖阳四郡的士子,究竟是看在他治军严明的份上,才决定跟他共处的,还是看在他终有一日会退回虎牢关以西,所以才特意送来礼物,以维持双方表面上的友谊的?

梁祯决定试一试戏志才,因此向戏志才长揖到底:“承蒙诸君错爱,在下不胜惶恐。只是祯哪一介武夫,打仗尚算可以,可对安民却是一概不通,不知志才兄愿否助祯一臂之力?”

戏志才面露惊喜之色,对着梁祯长揖到底,可当他起身时,脸上的惊喜却变成了遗憾:“校尉所托,重若泰山,但怎奈志才德才浅薄,就算仅是作为千里马的骨头,恐怕也难以胜任。”

梁祯大失所望,这感觉,简直跟看着自己精心准备了两月的礼物,被女神看也不看就扔进了风中一模一样。

“哈哈,志才兄,过于自谦了。”梁祯不是没有动过用强的念头,但旋即就畏惧于用强带来的巨大代价,因此他决定退而求其次,“志才兄不愿,祯也不会强求。不过祯目前有一事难解,还望志才兄能指点一二。”

“若能替校尉解惑,志才不胜荣幸。”

梁祯旋即请戏志才来看舆图旁,这是一幅绘制在牛皮上的大舆图,上面几乎涵盖了大汉一十三州的每一个郡县,每一处的关隘,每一地的山川水文。

“不知在志才兄看来,这天下大势,将如何走向?”

这是一个很容易产生歧义的问题,因为这问题必然会涉及到董卓和关东这两支敌对势力。尽管现在,关东的一十八镇诸侯已有分崩离析,互相兼并的迹象,但在大体上,讨董的旗号是一直竖着的。而梁祯的身份,偏偏又是董卓嫡系的一员。

当然,如果戏志才不能察觉到梁祯此问背后的深意的话,那他也就不是历史上那个因早逝而被曹公惋惜的首席谋士了。

“昔年祖龙从关中扫六合而一统。十五年后,高祖亦由此而得天下。”戏志才羽扇轻摇,仅仅说了个开头,便已让梁祯确认,他胸中是有“成竹”的,“地皇四年,光武帝奔河北,以河北为基,数年之内,便一统天下。”

“除此之外,还没有听说过,有人能从别的地方出发,一统天下。”说这些话的时候,戏志才脸上一直挂着云淡风轻般的笑容,似乎他所论述,仅是几件山野趣闻,“并州东连幽冀,西接凉州,南达关东司隶,北通塞外。民风剽悍,更有屠各、匈奴、鲜卑各部胡骑。若能得之,则为一大助力。”

“但并州地远山恶,非久居之地,要在‘兵贵神速’,若成则可一统天下,若不成……”戏志才说到这,便止住了,因为在他看来,他要说的,已经都说完了。

“先生所言,如醍醐灌顶。若非先生,祯恐尚如那瞎眼夜路之人一般,茫然不知所措矣。”梁祯对着戏志才长揖到底,“不过先生,难道真的不愿助祯一臂之力,让这天下早日安定吗?”

“哈哈哈,校尉,术业有专攻。志才早年游手好闲,空谈尚可,可若实干,必定误事。”

梁祯无奈,只好亲自将戏志才送出营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