孙坚拿到传国玉玺的当天,就在雒阳的中东门举行了“盛大”的入城仪式,仪式结束后,他骑着白马在一片废墟之中转了一圈,然后立马宣布,洛阳残破,不宜久屯,接着就领着部下退出了雒阳城。

因此,第三天早上,梁祯率军出战时,孙坚部早已踪影全无,雒阳城依旧像四天前一样空空如也。

“牛盖,去将军中的文吏都召集过来,我们来举行一个规模盛大的‘入城仪式’。”梁祯扯起嗓门道,“就说孙贼畏惧我军威,在我军到来之前,便弃城而逃。”

“诺!”

梁祯部的进城仪式是在当天下午举行的,跟前两天的孙坚一样,梁祯也是全服披挂,手执长枪,骑着高头大马,从城西的广阳门进了城。

因此跟孙坚一样,梁祯进城的第一眼,就看见了一卷人间炼狱般的画面。

焦黑的断壁残垣,被大火熏黑的人体骨骼,摇摇欲坠的华表,半倒塌的宫室,可惜了昔日金碧辉煌的雒阳城,今日完全就是一副“楚人一炬,可怜焦土”的境况。

“传令,全军离城十里,再行扎营过夜。”梁祯知道,这雒阳附近,已再无一处地方可供立足,于是率性率军远离。

“校尉,我想跟你单独谈谈。”营盘刚刚扎好,张郃便找到了梁祯,而且这一次,他没有像往常那样,自动与梁祯保持一臂多的距离,明显他有紧要的事要跟梁祯商议。

梁祯站起身,对军帐中正在忙碌的其他人道:“你们先出去吧。十步之内,不要有人。”

“诺!”

张郃抿了抿嘴唇,两次张口但都没能成功发声,很明显,他准备说的事这件事,已经盘踞在他心头数日,但他却还是没能组织好语言。

“儁乂是看了雒阳,意难平吗?”

“正是。”既然梁祯已经替张郃将他最难以出口的话说了出来,那张郃也就再无顾忌了,“郃未冠从军,正是看不过蛾贼烧杀河间,以致野无鸡鸣。”

“可怎想,今日郃在雒阳,却看到了比当年在河间更过分的事。”

“我又何尝不想让这天下恢复秩序,乃至重现明章之治?”梁祯叹了口气,“只是桓灵无道,以致国势倾颓,奸佞盈朝。要想重现明章之治,就必须有足够的实力。但我现在没有,不过我相信,以后会有的,就是不知,儁乂愿否与我同道而行。”

“得校尉此言,郃愿以死相随。”

黑齿影寒搭建的线报网络终于开始运行,不过传回来的第一份线报,却是董白给梁祯写的私信,这令梁祯的脸红了很久,当他端详着这封密信时,脑海中不止一次闪过将所有经手过这封信的人召集到一块,以澄清这其中的“误会”的可笑念头。

好在,董白给梁祯留了一点颜面,因为她在信中并不仅仅写了一些儿女情长的话,还表露出了自己的隐忧——董卓的幕僚为了讨好他,竟然说董卓对社稷的功勋可比姜子牙,因此亦可获得“尚父”这一敬称。但很明显,连董白都只是,董卓目前的功绩根本就配不上这个称号。

“相国在进入长安时,曾命令皇甫御史中丞在道旁跪迎。这一招,算是将他彻底得罪狠了。”合上书信后,梁祯不由得长叹一声,“昔年,楚庄王大败强敌晋国,尚言武功七德,自己无一具备,故止戈为武。现在,皇甫将军虽说屡败蛾贼,但这些人,只不过是活不下去的民众,皇甫将军非但不体会他们的难处,反而以他们的尸体修筑京观,以炫耀自己的武功。”

“一旦有一天,皇甫将军得势,相国恐有灭族之祸。”

皇甫嵩虽然从没直接统帅过云部,但他的威名却早已深入云部的汉胡兵士心中,因此,这话梁祯只敢跟黑齿影寒一人说。

黑齿影寒摇摇头,眼神中涌现出一丝惆怅:“相国现在,已是离弦之箭,回头已是不可能,至于能到哪,只能看天意如何了。”

“董白在信中说,相国的身边挤满了阿谀之人,就像商纣灭亡之前一样。”

“唉,当初我没有劝阻相国进京,是想通过这件事更进一步。但怎想,现在什么都没得到不止,路还越走越窄了。早知道会是这样,还不如老老实实呆在凉州,这样说不定百年之后,还能有一个良将之名。”

“将鹰扬他们叫回来吧。”黑齿影寒忽然从袖子中翻出一块木牌,“让他们去长安。君阳虽然善战,但毕竟双拳难敌四手。”

黑齿影寒故意将话说得模棱两可,但梁祯的双颊上,却依旧浮上了一片红晕:“我……我不是这……”

梁祯的话尚未说完,就被黑齿影寒的幽幽目光给逼得再也说不下去了。

“喜欢就喜欢,没必要遮遮掩掩。”

“是,我就是一个花心的人。”梁祯再次觉得,他必须离黑齿影寒远一些,因为在她面前,自己就像一个三四岁的孩提在母亲面前一样,所思所想,无处遁形。

“董白……有……有什么好?”黑齿影寒头一次在神志清醒时说话断断续续,这足以表明,在她心中有多在意这件事。

梁祯知道,自己遇到了一个比适才张郃的提问更为重要的难题,因为刚才,哪怕自己的回答不能让张郃满意,失去的,也只不过是一个日后的名将而已。而现在,如果自己的回答不能让黑齿影寒满意,得到的,可能就不仅仅是遗憾那么简单了。

因此,梁祯沉默了许久,以思索一个合适的答案。而要想得到这一答案,就必须先摸清黑齿影寒的心中所想。

黑齿影寒可以接受韩霜灵的闯入,因为后者只不过是出身于平陶县的一个小富之家,若跟她相争,只会降低自己的身段,而且,韩霜灵跟梁祯成婚不过一年,便已身故。所以,她的出现就像夜空中的流星一般,虽然绚丽夺目,但却短暂异常。

但董白就完全不同了,因为她出身于将相之家,而大汉相国的含金量,即便是在这个国力倾颓的时代,也远远比一个偏远部落的王号要强,更何况,董白的背后是实打实的现任相国,反观黑齿影寒自己呢?除了这些年的所学所得之外,还能有什么?

“她就像一只鸿鹄,可以伴我高飞。而你,就像一块陆地,没了你,我将无所依托。”

黑齿影寒张了张嘴,但最后却是话什么都没有说出来。

历史上,曹操在与刘备争夺被自己迁空了人口的汉中时,曾用鸡肋来形容它,意为食之无味,弃之可惜。而现在的雒阳城,其实也是相似的处境,因为它周边方圆二十里的地方,不仅征收不到一粒粮食,更没有一间可以躲雨的房屋,无论是刮风还是下雨,对兵士们而言都是苦不堪言。

梁祯让一名文吏替自己写了一封给牛辅的军书,请他下令将云部调还安邑,以免在雒阳受苦。

然而,牛辅的会信还没到,从长安却又发来一封军书,一看落款,竟是相国府。

这封军书只有寥寥几十个字,前半部分是简单地夸奖了梁祯追随董卓征战多年所立下的功劳,后半部分则是让他立刻返回长安,以待封赏,部曲则交由他的偏将暂领。

“调我回长安受封?”梁祯合上军书,心中却没有半分喜悦之色,“我虽然打了不少仗,但真正可以称得上是胜仗的,却是一次都没有,相国不会不知道,为什么还会有封赏呢?”

但董卓的军令就是军令,梁祯虽然还有满腹疑惑,但却还是不得不将部曲交给黑齿影寒和张郃两人,自己则带着章牛等少数几个扈从,经函谷关直抵长安。

跟往日相比,长安城因为雒阳地区人口的大量迁入而变得拥挤了不少。不过旧都就是旧都,尽管已经荒废多年,但还是在极短的时间之中,就适应了都城的身份。

跟雒阳一样,长安的街道特点就是直,横是横竖是竖,四平八稳,为的是人走在上面时,每一步都能安下心来。道旁的建筑都是方方正正,堂堂皇皇,严格对称的,充分反映出建筑的主人对权力那与生俱来的欲望。

这种欲望就像他们脸上的笑容,是凝固而自然的,是情真意切的,但这些笑容,却从未令梁祯安心过,相反的,每当有陌生的人向他投来这一笑容时,他都会生出一种如芒在背的感觉。

梁祯没有急着去找董卓,而是先去了一趟香积寺。只是一别多年,香积寺如今也让梁祯生出一种“沧海桑田”的感觉。曾经的古林幽径,如今已经铺上了一块块长半丈,厚一尺的青石板,道旁的林木也经过了修剪,就像列阵的兵士一样,整齐划一,但看着却独少了几分自然之息。

至于那本隐藏在山林之中的香积寺,也摇身一变,变得庙宇堂皇,佛身漆金。成群结队的僧侣在散落在各大殿之间,有的在替信徒解惑,有的在佛像下修禅,有的则在相互激辩,以增长智慧。

“这位法师,冒昧地打扰一下,我想求见慧海住持。”梁祯将黑齿影寒交给他的木牌交给一名过路的僧侣。

那僧侣突然被打扰似乎有些不悦,但当他看到梁祯手上的木牌之后,脸上却是立刻挤满了笑容:“施主这边请,慧海住持正在方丈室等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