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快,扶他进去!”值班武官赶忙下令,“有敌情,警戒!”

斥候的尸体已经发僵,袍甲上全是红褐色的血污,已死去多时,然而他忠实的坐骑,还是摸黑将他驮回了大营。三路十八名斥候,共回来了十二位,其中西路缺了四个,北路缺了两个,都是跑得最远的二十里、三十里斥候。

赵尚华的本意是:再派斥候前往西路及北路侦察,待到摸清敌情后再说,然而李离却不这么认为,他表示,大军连绵百里,牵一发而动全身,若是前锋止步不前,势必会影响到整个作战部属。赵尚华位卑言轻,只好继续挥师北上。

不过,赵尚华也并非庸碌之人,上司的部署他改变不了,但他可以改变自己的部署。他改变了原本四列纵队成一字长蛇阵的行军方式,将前锋军编组成三个方阵,头阵及尾阵各一百人,中军主阵三百人。头阵在左,中阵居中,尾阵居右,三阵前后、左右各相距百步。

各阵之中,也是长戟兵居中,弓弩手紧随其后,刀牌手压阵,轻骑位列两侧,徐徐而前。同时派出二十名斥候,重点侦察大军的左翼与正面的敌情。

这是自进入夫馀地以来,梁祯过得最忐忑的一天,刚开始时,他还有丝丝兴奋,但随着时间的推移,锐气也泄露了不少,紧张与不安裹挟着疲倦轮番袭来。

申时过半,赵尚华吩咐扎营。由于敌军可能就在附近,故而兵卒们都格外卖力,一锤又一锤地加固栅栏,直至用牛来拉都拉不动为止。营门外,也挖出了一条两丈深的壕沟,沟中插满削尖了头的竹竿,沟外,洒了马脚钉。赵尚华提着骑枪,骑着那匹四蹄如雪的战马,亲自巡营,每到一处,必定驻足高呼,以安军心,鼓士气。

赵尚华围着营盘转了一圈,此时他的中军帐也已经搭好,两丈余高的将旗迎风飘扬。亲兵上前,毕恭毕敬地伸出手,准备接过赵尚华手中的骑枪。但赵尚华忽然右手一握,将骑枪紧紧握住:“传令,今夜全军不解甲,刀戟勿离手。”

“遵命!”

按照军中条例,每当扎营休息时,除了值夜的哨卒外,还得安排一个屯的兵卒,全副披挂立在中军帐旁,以便在遇到敌情时,随时赶往四方支援。而今晚,恰好轮到梁祯所在的曲。梁祯决定,由左延年带一个屯,值上半夜,自己则带另一个屯值下半夜。

所幸一夜无事,只是昨夜派出的十八个斥候,只回来了一半。赵尚华看着一具满身血污的尸体,脸色铁青,剑眉微微颤动,估计心火已盛,此刻的赵尚华就是一只凶恶的大虫,待在他身边,绝对是取死之道。于是梁祯赶忙带着手下,回到了自己的营帐。

半个时辰后,开拔的号角吹响,先锋军再次启程,此时斥候多有损伤的消息已经在全军上下传开了,夫馀人就像一块乌云,在头顶不住地盘旋着,但那狂风暴雨,却迟迟不见到来。

先锋军沿着南苏河(注1)继续向前。南苏河南岸,古木参天,黄毯铺地。南苏河北岸,山丘隆起,挡住了自北向南刮来的寒风,但却挡不住头顶如棉的细雪。沿着南苏河走了一天,前方忽然平地升起一段城墙,城墙将道路阻断,但那两丈余高的城门,却早不见了踪影,城墙也是残破不堪。队列穿过城门时,梁祯瞄了城门一眼,写着城门的牌匾还算清晰可见,然而牌匾上的字却是字形奇异如甲骨文。

古城呈正方形,内有角楼及瓮城,虽都已残破,但样式可辨。城中的房舍多只是残砖碎瓦,早已无法居住。所幸,城池北部正中,有个高高的夯土台,可供屯驻之用。由于四周都有城墙,故而就没必要搭建栅栏、挖掘沟壕了,因而兵卒们只花了半个时辰,就将宿营之事准备完备,吃过饭后,离睡觉,还不少时间。

“左兄,你说这夫馀人,葫芦里究竟卖的什么药?”

左延年擦拭着佩刀,皱着眉头想了好久,还是摇摇头:“不知道,别妄议军事。”

梁祯见左延年似乎也搞不懂,就只好耸耸肩,回去睡觉了。

将近一个月的行军,已经将兵卒们的锐气消磨殆尽,严酷的军纪,将大家都变成了一个样子——板着脸,挺着胸,手脚僵硬,对身边发生的一切,也因禁止讨论而失去了兴致。

“咻”一支响箭从南苏河南岸的森林中冲出,直直地钉进了一名旗手的脖颈,这旗手虽被对穿了脖颈,但身子却还是顺着记忆,向前走了七八步,方才左右一晃,轰然倒地,两名护旗手立刻冲过去扶着旗帜。

“咻”

“咻”

更多的黑箭冲出死气沉沉的森林,扑向一个个早被选定的“幸运儿”,箭矢入肉声和惨叫声同时响起,离河最近的那排军士,登时倒下去一大半。

鼓手急忙快速转动手腕,瞧出狂风骤雨般的鼓声,已通知全军,赶紧列阵迎敌。长箭洞穿了鼓手的手腕,并将它钉死在大鼓正中心。“啊!”鼓手的惨叫声,响彻云霄,如同黑白无常的笑声,令整个先锋军上下,都不禁肝胆俱裂。

“列阵!列阵!”梁祯大吼着,“向左两步!给刀牌手让路!向左两步!”

懵懂中的长戟兵这才反应过来,赶忙往山丘那边挤去,长戟兵身后的刀牌手也在本屯长官的指挥下,补充到长戟兵们腾出来的空间中,并同时举起手中的圆盾,试图挡着迎面而来的箭矢。

“快!把大盾搬过来。”梁祯对边青诚吼道。

“大盾在辎重车上!”

“该死!”

第二轮箭羽旋即而至,如同一张快速卷起的地毯,一头连着灰沉沉的天空,一天连着肃杀的大地。刀盾兵们有的将盾举高,试图挡住头顶射来的箭矢。有的将盾牌护在胸前,试图挡住迎面而来的箭矢。可事实却是,挡头的腹部中箭倒地,挡腹的脑袋被从天而降的箭矢砸出一个深深的大洞。

长戟兵们胡乱地挥舞着手中的长戟,试图扫开箭矢,可哪里扫得开?一支支箭矢,找准道路,“绕”过长戟,击穿脆弱不堪的皮甲,钉进了脆弱的肉体之中。

“稳住!不要乱动!稳住!”梁祯高声呵斥着本曲的兵卒,然而还是有一些人,丢下武器,朝后方逃去。

“站住!”

“站住!”边青诚好容易追上一个,头一点,手一紧,眼一眨,刀一挥,那家伙惨叫一声,却是捂住肩膀继续跑。其他各曲也是如此,一时间阵型大乱,军心动摇。所幸,森林中的敌军,没有再放第三轮箭,这才给了赵尚华重新整队的时间。

“继续前进,找到空地再停下来。”赵尚华双腿一夹坐骑,“勿管死者。”

“是。”

乌云终于不堪重负,碎裂成片,纷纷洒洒地落到地上,地上还残留着几条血河,雪花一落到上面,就立刻被染上了一层妖孽般的红,美丽之余亦能食人心魄。大雪给光秃秃的森林,披上了一层银装,让森林变得靓丽之余,也给它再多添了几分萧杀。

好容易来到一块平地,赵尚华下令,将营盘扎紧,随后派出飞骑,将先锋军遇袭之事如实上报。岁末天寒,兵卒们又累了一天,还未到掌灯时分,便昏昏沉沉地都睡熟了。那一晚,暴风雪突然袭来,压塌了许多帐篷,许多士卒,尚未来得及反应过来,便被暴雪掩埋。

梁祯以前不信鬼神,但经此一劫,也动摇了,因为他实在想不透,除了“天意”外,还有什么东西,能让他,在帐篷即将被压塌的那一刻,惊醒过来,逃了出去。寒风中,似乎还夹击着兵刃的冷光,阵阵的马蹄声,夫馀人似乎就在眼前,看着惊慌失措的汉军,放声大笑。

风雪吹熄了一个个的火把,盖灭了一个个火堆,营地当即陷入无法挣脱的黑暗之中。

“不,不,不不,不!”梁祯睁不开眼睛,他以前听人说过,暴风雪来临时,千万不能倒下,否则,就再也站不起来了。于是梁祯便艰难地摸索到自己的长戟,将它竖了起来,一手扶着戟,在原地跺脚。

不知过了多久,风雪终止,梁祯也几近昏厥。好在,天空终于放晴,但见夜空深邃,群山灿烂。地上,白雪皑皑,银装素裹,美丽非常。但任谁也想不到,这皑皑的白雪之下,掩埋了一千多人。

“冷~”“冷~”

生不起火,梁祯只好和其他幸存的兵卒挤在一块,相互取暖。不远处的中军帐前,赵尚华手按宝剑,看着这一切,他的神色虽依旧平静,然而心中,却是再也沉不住气了,这一场暴风雪,五百人的先锋军,死者十三四,算是基本丧失了战斗力。赵尚华虽胸藏甲兵,但现在能做的,也就是驱使军士去伐木取柴了。

当暮色和雪片将天空变得混混沌沌时,李离部终于出现在地平线上,他们昨夜屯驻在那座古城中,因此躲过了暴风雪的洗礼。然而当李离看见跟叫花子一般狼狈的赵尚华部后,首先做的,却不是安抚,而是斥责赵尚华不知兵事,选在这空旷的地方上扎营,方有此劫。

赵尚华气得脸色发青,悻悻回营,以他的性子,日后定是会给李离使绊子的。李离夺走了赵尚华部辛苦了一天砍来的柴草,在自己的营盘上,升起一个个火堆,李离部的兵士们,围在火堆旁,欢声笑语。而梁祯等人,则只能够挤在一块,借着对方的体温,来度过难关。

注1南苏河:即东辽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