兵卒们排成两里路长的四列,沿着刚刚修缮完毕的官道,开往幽州。但刚出校场没多远,前锋就不得不停了下来,因为这条本来可以供两辆马车并排行的官道,现在被堵上了。堵路的,是一队牛车、骡车,三几百个赤膊男丁正喊着号子,费劲地推着装得跟小山似的车辆。
“怎么回事?”押队的军正骑马上前,呵斥那些男丁道,“没看到大军正在开拔吗?速速让开!”
男丁们面面厮觑,有个机灵点的赶忙往车队前方挤去,过了约一炷香的功夫,他便和一个穿着皂衣的官吏回来了。这个官吏似乎也是有身份的人,并没有因为与武官交涉而先自输气势。梁祯站得前,因而听得清他们俩的交谈,这下好了,那个官员,原是赵苞帐下的仓官,这支车队运输的,也是直接输往蓟县赵苞大营的辎重。
最后的结果,就是双方各退一步,仓官敦促民夫们走快一些,而军司马则回禀赵尚华,让大军放慢速度,以待到了平原地区后,再作打算。但如此一来,可就苦了那些民夫了,天时酷热,无论人畜,都不禁久驱,但仓官及押粮队可不管这么多,慢一点就是一顿鞭子。
民夫们哪里遭得住?终于有个背脊被抽得血肉模糊的倒了下去,然后又被沉甸甸的牛车从身上数次辗过,待到梁祯从他面前经过时,这地上,只剩下了一团肉饼。不仅是人,畜也有受不了倒下的,而它们驼运的物资,也只能分到其他的牛骡或者民夫背上。梁祯看得心口一紧,但却帮不上任何忙,只能硬着头皮继续向前。
“哗啦”又一头瘦弱的黄牛倒下了,牛车上堆积如山的辎重立刻倒了一地。
“怎么搞的!”仓官泄愤似的往口吐白沫的黄牛身上抽了几鞭子,“起来,快起来!”
然而任凭他如何用力,这黄牛却也再起不来了。
“你们几个,将这些东西背上去!”仓官指着几个碰巧走到面前的倒霉鬼,鞭子一扬,“快!”
几个民夫虽一脸哀怨,但还是顺从地停了下来,其中一人蹲下身子,让另一人给自己背上加“料”,但没想到,那袋新加上去的粟米,却成了压垮张驼的最后一根稻草,那民夫摇摇晃晃地走了几步后,“咚”的一声,便倒了下去。白色的泡泡,慢慢地围住了他蜡黄的下巴。
“算了,不管了。走走走!”仓官骂骂咧咧地往死人身上抽了几鞭子,这些辎重足额运到蓟县是不可能了,如果他再强行分派,那说不定,死的民夫牛骡会更多,被迫丢弃的辎重,也势必会超过红线,一旦如此,他的小命,也就保不了了。
这绝非个例,从平原郡到辽西郡,上千里的官道上,死伤枕籍。但最可怕的一幕,发生在渔阳郡与辽西郡交界的一处山谷中,这山谷不深,最多二十来米,但当梁祯等人经过时,那二十米深的山谷,已经堆满了车辆的残骸以及人畜的尸骸,有的还很新鲜,而有的已经腐败生虫,臭不可闻。
约两万民夫,数千头力畜,死在将辎重运往幽州的官道上,同时被抛弃的,还有相当于辎重总量五分之一的粮食、草料、器具。
在一片哀嚎中,三万大军总算沿着血红色的官道来到了幽州前线。按照赵苞的部属,三万大军将兵分三路,左路,由强弩将军宋服率领,自辽西出塞两百里后,沿着辽水的上游,顺利而下,从西侧进攻夫馀王城,中路,则由赵苞亲自率领,从辽东郡地出塞,在昌图附近渡过辽水,从正面进攻夫馀王城。右路,则由高句丽大模达安立荣率领,沿着不咸山一路向北,直至难水下游,再逆流而上,自东面进攻夫馀王城。
按照赵苞的预估,夫馀兵力不过两三万人,地方却有数千里,要想顾此,就必然会失彼。又考虑到夫馀各部都以勇力著称,若是夫馀王集中兵力于一处,猛攻一路的话,兵力分散的汉军也是难有胜算。故而赵苞将主力,全部集中在自己的中军,共计有一万八千人,左路军宋服部是三千人,右路军安立荣部则是一万高句丽人。
按照纸面兵力,似乎右路军最薄弱,但其实不然,一来,高句丽人性凶急,有气力,且善山地作战,而他们的行军路线,又恰好是山地为主,要是夫馀贼想打败他们,没这么容易。而左路军宋服部又多带强弓硬弩,哪怕是夫馀贼全力来攻,也有一战之力。再者左路军与右路军之间,有实力最强的中军,夫馀贼根本就不可能,在歼灭右路军之后,避开中军,横跨数千里去攻击左路军。
光和四年九月甲子,度辽将军赵苞一声令下,三万大军并七万余民夫浩浩****地开出边墙,进入荒芜苦寒的夫馀地。数千里外的雒阳城中,所有的官吏都绷住了神经,忐忑不安地等待着这场规模空前的征讨的消息。就那对政事并不上心的汉帝,也走出了曲水殿,日夜翘首等待着这场自熹平六年以来,规模最大的军事行动的结局。
踏出边墙的那一刻,梁祯并没有感到忐忑,反而觉得有丝丝兴奋,因为他上辈子,就已经为东北的白山黑水所吸引,只不过由于资金、时间的问题而一直没能成行,现在机会来了,而且还是免费的!
此刻正值初秋,旭日初升,天空蔚蓝如绸,秋风萧瑟,红叶漫山如锦。人走在铺满落叶的泥路上,呼吸着夹杂着一阵芳香的空气,不由得神清气爽,连日的辛劳,亦在不知不觉间,一扫而空。参天的古木上,一只又一只叫不出名的鸟儿,正伴着大军行进时那“咚”、“咚”的鼓声,一展歌喉。
梁祯好几次想掏出摄像机,以记录眼前的美景,然而每一次尝试,都被凉飕飕的甲皮给挡了回来。不多时,夕阳西下,霞光给天地间的一切,都涂上了一层同样的红色。
赵尚华下令安营扎寨,兵卒们也分成两组,一组挖土为壕,伐木作栅,一组埋锅做饭。不多时,后续的部队也陆陆续续地围了上来,赵尚华自领一曲,位居正中,其他九个曲,则各占一个方位,形成一个圆圈,将中军大帐围在正中间。
营盘刚扎好,天就彻底黑了下来,第一批值夜的哨卒用火石火绒生了火,接着引燃了顶部涂着松油的火把,将营盘的边界照得通亮。远远望去,就像一个巨大的琥珀,明纹暗理相互交映,好不美丽。只是这美丽,并没能持续多久,太阳落山半个时辰后,气温骤降,“呼呼”的风声,不绝于耳,有些固定得不严实的帐篷,立刻倾倒。
如果是现代的军队,这也没什么大不了的,重新搭建加固就是,然而在古代,兵卒们迷信,有什么风吹草动都会往凶吉上面联想,而这阵忽然其来的大风,又吹倒了不少的帐篷,帐篷就是兵卒们的房子,现在房子都倒了,那这人还活得久吗?于是乎,谣言四起,人心惶惶。
“瞎囔囔什么?睡觉,睡觉!”边青诚提着军棍,驱赶着一众正交头接耳的兵卒,“还讲!还讲!”
“黑子,过来过来。”梁祯招呼着绰号黑子的旗手。
“军候。”黑子毕恭毕敬地向梁祯施礼。
“曲旗下的洞,你挖了多深?”
“回军候,按规定,挖了三寸。”
“挖到十寸吧。”
黑子面露疑色,但还是照做了:“是。”
不多时,号角响起,除了值哨的士卒外,其他的人都纷纷入睡。虽说今天都是在景色优美的山林间穿梭,然而三十里的路途,也着实够大伙受得了,因此,号角吹响后不到一炷香的功夫,大部分人,便进入了梦乡。
夜半子时,夫馀人开始出招了,他们派出一位名叫“风”的将军出战,风将军一出场,便是狂风四起,飞沙走石,一个又一个的帐篷在沙石雨中倒塌,一个接一个的火把在狂风中熄灭,一面接一面的旗帜被折断。令人绝望的黑暗,将营帐紧紧地包裹在内。
梁祯两次想冲出帐篷,然后都被拳头大小的沙石给打了回去,最后他将左臂在眼前一横,腰一弓,这才得以冲出帐篷。躲到帐篷背面,观察清楚风向后,再尽量背对着他,向左延年的帐篷摸索而去。万幸的是,这突如其来的风沙,吓哭了不少兵卒,因此大部分人都还躲在帐篷中,不敢外出,要不然,势必会引起更大的骚乱。
“左兄?”梁祯掰开了一个帐篷的“门”,然后里面只有一个正在哭鼻子的兵卒。
“左兄?”这个帐篷里面没有人。
“左兄?”
“左兄?”
……
梁祯一口气查看了八个帐篷,还是不见人影。
“梁军候!”黑暗中,不知是谁喊了声,梁祯赶忙回头,却被两粒迎面而来的石子砸在脸上,几近昏厥。
“梁军候!”
“左兄。”梁祯伸手往额头上一抹,湿乎乎的,估摸着是被砸出血了。
“左兄,现在该怎么办?”
“风沙太大,或许可以让……”哪怕两人紧挨着,可对话却依然不时会被风沙打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