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人一丝不挂地站在河底,十指相扣,屏住呼吸,头顶是五六尺深的河水,脚下,是半软半硬的淤泥。他们四目相对,就像是被包裹在琥珀之中的生物,时间已经从他们的生物中悄无声息地离去,同时离去的,还有他们的行动能力。

几只晶莹的水泡从两人嘴角升起,并在两人的注视下,一点点地往河面升去。

梁祯本以为,自己会是躁动不安的,但他却惊奇地发现,此刻的自己,竟是出奇地宁静,乃至于他可以从容且客观地欣赏对面那具高不过到自己胸膛的身躯的每一个细节。

他首先看到的,是董白那白得炫目的肌肤,看来这丫头真真是人如其名。接着才是那张红扑扑的小脸,看来,这家伙的胆子远比心要少。随着目光下移,越来越多的缺点进入梁祯的视野,比如尚未发育过半的酥 胸,略显狭窄的髋骨。

另两个女人的容颜在梁祯脑海中一闪而过。三者相比,韩霜灵才是最迷人的,因为她身上,既具有盈儿所不具备的暖意,也具有董白所不能及的风韵。她就像是每个男人孩提是所梦想的伴侣,身上无一处是多余,也无一处有欠缺。

盈儿是三者中最朦胧的一个,因为梁祯已经想不起她的真颜,每每念及,脑海中出现的,都是那个模糊的白色倩影。

梁祯正想着,两人便已浮出水面,两人湿漉漉的长发在水面交织,就像一张细网将两人紧紧地裹在一起。

“呼”董白深吸一口气,目光羞涩地看着梁祯,显然这也是她第一次审视异性的躯体。

“还来吗?”梁祯喘着粗气,他决定,给这么会玩的董白一个小小的“教训”。

董白羞涩地低下头,看着两人之间乱成一团的头发。

“吸气。”梁祯狡黠一笑,给了董白三个弹指的准备时间。

三个弹指后,微凉的河水猛地没过了他们的躯体,刺激着他们身上的每一处感官。

这一次,董白也褪去了初次时的羞涩与不安,心平气和地打量起梁祯的躯体来。跟梁祯一样,脸上带着水晶般的微笑的董白所关注的,也不是那集刚毅、冷峻、英俊于一体的面容,而是梁祯胸前那密密麻麻的伤疤。

人们在形容一个人的好时,用词总不碍于“美”、“俊”、“好”、“慧”这几样,而在讲述每个人的缺点时,却往往各具特色,如张三吝啬、李四狡猾、王五阴狠,因此,人们往往很难通过优点去认识、记住一个人,却往往能够通过缺点来在脑海中描绘出这个人鲜活的面容。

董白相信,经过今天这一凝视,哪怕从此不再相见,哪怕相隔半生,只需一小小的诱因,她便能回忆起今天的这张鲜活的面容。

两人再一次从河底返回河面,这一次,两人紧紧相拥,互相感受着对方的体香,并任由全身陷入那层荷尔蒙所带来的朦胧之中。

董白忽然打了个寒颤:“冷~”

这一声轻吟,捅破了将梁祯所紧紧包裹的那层朦胧,只是这一次,朦胧过后,梁祯感到的却不是懊火而是惊慌与暗幸。

惊慌的是,他竟然差点就将自己体内的那只野兽所释放,而且释放的对象,还是位高权重的前将军所溺爱的小孙女。尽管这一切跟董白自身,都有着说不清道不明的关系,但在绝对的尊卑面前,错的人,永远都只能是梁祯。

暗幸的是,那野兽毕竟没有被释放出来,因此,董白还是以前的那个董白,不过稍稍多看了一些她这个年纪还不太适合的东西。但无论怎说,此事只要自己不声张,便不会有人知道。

“怎么了?”尽管未经人事,但董白却已经学会了表达自己的不满,一脸埋怨地看着梁祯。

“姑子毕竟是待字闺中,这些事在这个时候,不合适。”梁祯委婉而含糊地表达了自己的拒绝。

“切。士人都说,我们董家上下,都深深地染上了羌胡习性。要我看,这不正好吗?他们的那一套,对我,可不管用。”

怪不得董白经常身穿胡服,头发也一直像凉州的羌胡那般,是披着的,原来是因为董家已经被凉州士人排挤得有点自暴自弃了。

“那些粗鄙狂人的嫉妒之语,姑子自然不必理会。但本朝以‘礼’教天下,有些规矩,该遵循的还是得遵循,更何况姑子尚未长成,有很多事,急不来。”

“哼!你就是嫌弃我貌丑!”

“祯不敢!”梁祯大惊,赶忙否定。

“我不管!我不管!你就是!你就是!”董白在湿 软的河**一滚,耍起赖来。

“是,是,都是祯的错。都是祯的错!”梁祯无奈,只好承认,“祯有眼不识泰山,该死,该死。”

董白“噗嗤”,从地上滚了起来,看着梁祯的目光中,一半是温柔一半是挑衅:“那你说说,为什么拒绝我?是嫌弃我并非大家出身吗?”

“不敢!”梁祯就差没给这小蛮女跪下了,“姑子可知,这欢愉之后,会有怎么样的事发生?”

“这个他们死活不肯跟我说,一个个将嘴闭得死死的,哼!”

梁祯轻轻地给董白披上衣服,免得浑身湿透的她因此着凉,然后再道:“欢愉之后,很可能会有喜。然后便是十月之痛,待到瓜熟蒂落的时候,便要去鬼门关上走一遭。在这些日子里,若无人相伴在侧,便是凶多吉少。”

“所以,这一切还是等姑子成亲之后,再慢慢体会吧。这样,对姑子也是一种保护。至于祯,也不会忐忑不安。”

“好吧。”董白嘟长嘴道,然后又低声补了句,“真没劲。”

梁祯笑了笑,如果自己跟董白一样年轻,估摸着就会顺了本意,来一场“年少轻狂”了,毕竟俗话说得好:“牡丹花下死,做鬼也风流”嘛。只是,现在年纪慢慢大了,有些事即使有心,也没有那个勇气了。

董白将整张脸埋入水中,再抬出来时,脸上的红晕也已经完全褪去:“你们这次去,有危险吗?”

“打仗嘛。哪有不危险的?”

董白翻了翻眼珠,问了个稚嫩的问题:“那你们会怕吗?”

“作为军士,死在疆场上,便是最好的归宿。”

这句话,梁祯在光和年间便时常在心中念叨,只不过连他自己都不知道的是,那个时候,他念叨这句话时,心是至纯的,而现在他再念叨这话时,心早已不纯,当年的豪情万丈,也跟着一去不复返了。

“祖君也是如此吗?”

梁祯再次陷入沉思,脑海中也开始了新一轮的争辩,但跟上次一样,这回胜出的,还是“实话实说”。

“嗯。”梁祯点点头。

“这么说来,如果祖君不能回来。我也得死。”董白似乎有着惊人的第六感,真不知道,她是不是已经隐隐感觉到了,将在三年后发生的那件事。

“不会!”梁祯脱口而出。

这回,轮到董白吃惊了:“为什么?”

“因为有我。”

“笨!你个呆头呆脑的能干什么?”董白佯怒道。

梁祯急了,双拳一握:“谁说的?我很有能耐的好不好!起码,我厮杀这么多年,还没有谁,能将我砍倒。”

他说的倒是不假,但问题是,雒阳的战场上,没有刀光剑影,但却有比刀枪更为犀利的唇舌。前者,一次不过仅能杀一人矣,而后者,只需轻轻一动,便能使一个传承百年的豪族,灰飞烟灭,一座千年古城湮灭于黄土。一个万年部族,从此消失于历史的尘埃。

这一点,梁祯曾经知道,但在刀枪决定生死的战阵中摸爬多年后,他已经忘却了。这一点,董白以前并不懂,但在这两年来无数的耳闻目睹后,她深深地记在了心中。

因此,当梁祯将这话说完后,董白立刻面露忧色:“在士人们的世界里,杀人有一万种方法,但唯独不会用刀,因为用刀杀人在他们看来,是不耻的。”

这话,唤醒了梁祯脑海中一部分尘封多年的记忆:“嗯,我会小心的。”

“嗯嗯。这就对了。”

话音刚落,董白就像想起什么东西似的,双手猛地往衣服中一翻,片刻后,她翻出一只红色的小锦囊,并强塞进梁祯手中。

“这是什么?”

“大人在香积寺求的,慧灵法师说,它能够保佑人一生平安。”

“这玩意真的那么灵吗?”梁祯将信将疑地看着这个锦囊,又看了看董白。

“法师说,‘佛渡有缘人’,估摸着就是信则有,不信则无的意思吧?”董白郑重道,“不过,你必须信。不然的话,它可就真的不灵了。”

“我信,我信!”

董白的好意,梁祯不敢拒绝,于是便将锦囊攥在手心之中:“在下谢过姑子。”

董白忽地往梁祯身上一扑,摁着他宽阔的肩胛认真道:“不管你准备去哪,答应我。活着回来。”

梁祯皱着眉毛迟疑了好一会,还是放弃了跟董白再次相拥的念头,只是神色庄重地点头应道:“好,我答应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