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所谓:山雨欲来风满楼。中平六年的大汉,虽名义上还处于雒阳的控制之下,然而只需离开雒阳百十里,便不难看见风雨飘摇之象:四境皆叛,流民遍地,死相枕籍。哪怕是那些表面看上去尚算宁静的地区,也是官吏贪腐,豪门横行,百业凋敝。
汉帝不知道通过什么渠道知道了这一现状,又或者是他从来都知道,只不过从来都没有能力或想法去改变而已。总之,尚在病中的汉帝忽然下了一道诏书,称自己将在雒阳城郊的平乐观,举行一次规模盛大的阅兵,以彰显帝国之强盛。
为了准备这次阅兵,汉帝可是下了大功夫,除了新组建的西园军全部身披铁甲,手执兵刃全副武装地亮相外,南军、金吾卫以及各郡国也必须抽调一部分的精兵前来参演。如此一来,光是参加此次阅兵的军士便达到五万余人,甚至比在凉州征战的皇甫嵩,在幽州征战的公孙瓒所能调动的军士都要多。
阅兵当天,平乐观筑起了一座大坛,坛上该有十二重总高十丈的华盖,天子全副披甲,腰佩新铸造的中兴剑,立在大坛之下。大坛东北,另筑有一座小坛,小坛上也有九重华盖,这是大将军何进站立之地,然而今天,何进的背后却还多出了一个人,此人身材魁梧,苍髯如戟,原来是新上任的骠骑将军董重。
跟何进一样,董重也是外戚——他是董太后的侄子,因此在帝位之争中天然属于“董侯”刘协那一派。可以说他跟何进,是有着不可调和的矛盾的,因此汉帝让他们俩并站一坛上,用意是再明显不过了。
随着一声令下,新组建的西园军踏着整齐的步伐,举着猎猎的军旗,逐一从大坛、小坛下经过。第一个经过大坛的,是上军校尉蹇硕,他原是宫中的小黄门,但因生得膀阔腰圆,体壮如牛而颇受汉帝喜爱,让他当了个职权比何进还要大的上军校尉。
接下来,西园军的另外七位校尉也都一一登场,他们或是士族菁华,如四世三公的中军校尉袁绍,或是因战功而被汉帝赏识的寒门军官,如下军校尉鲍鸿,或是以张让、赵忠为代表的宦官的子弟,如助军右校尉冯芳。
看到八个校尉的成分,汉帝的心思也是昭然若揭,那就是拉拢除了外戚之外的一切力量,来在军中对付外戚何进及董重。
然而汉帝并不知道,自己这个看似精妙的布局,实则是压到天汉的最后一根稻草。因为,在这个布局之中,何进觉得自己的性命受到了莫大的威胁,因为他几乎站在了整个朝堂的对立面。张让,赵忠也觉得自己的权势受到了挑战,因为蹇硕这人,是突然冒出来的,跟他们并没有太大的关系,而现在他却是名义上的武官之长,那岂不是要在他们十常侍之外,再立一座山头不成?
至于士族,那就更不必说了,因为汉帝登基二十年,实行党锢的时期就有十多年,不知逼死了多少被他们视为“君子”的名士,而现在,虽说权力又稍稍向他们放开了,但自诩为帝国精英的他们,在地位上却还要屈从于屠户出身的外戚和最卑贱的阉人,这你叫他们的气,如何能顺?
然而,此刻在平乐观的所有人都没有想到,除了外戚、宦官、士人外,还有一伙人也对现状十分不满,那就是武人!这里的武人,不是指何进这种靠姻亲而骤蹑高位的外戚,也不是皇甫嵩这种已将转型为士族的世代将门。而是以董卓为首的一群,靠着自己的军功,一步步从军伍中爬出来的武人,他们几乎没有家族,没有人脉,也没有足以跟士族、外戚、宦官三者中的任一者媲美的财富。
但他们手中,却握有最为恐怖的力量,而一旦这股力量失去控制,哪怕是炎炎四百年的天汉,也将在无穷无尽的血与火之中走向毁灭。这股力量就是:边军。
不过这一切都是后话了,而此刻汉帝正沉寂在雄壮的军威之中,他从如山四海的“万岁”声中,似乎听见了韩遂的求饶声,张举,张纯的惨叫声,以及屠各胡的大帐被火焰吞噬时所发出的“啪啪”声,在这个并不真实的幻境之中,全幅武装的汉帝被尊为比肩古之韩白卫霍之人,他的四周,跪满了乞降之人。
“无上将军!无上将军!”汉帝情至深处,不由得脱口而出,“朕是无上将军!”
“无上将军!”
“无上将军!”将士们不明所以,但多年来养成的习惯让他们本能地跟着汉帝的话吼了起来,声音如同来自九天的天雷,直震得大地都为之颤抖。
在一片“无上将军”的浪潮之中,汉帝彻底沉醉,在他的眼里,帝国的四境已无战火的痕迹,万民安居乐业,对素未谋面的自己,那是早上三叩头,晚上九大拜,自己的威望甚至超过了昭帝、宣帝、明帝、章帝直逼对汉室有再造之功的光武帝,甚至是高帝!
“朕的军士是何其雄壮,拿下四境的反贼,还不是易如反掌。”汉帝得意洋洋地对站在身边的盖勋道,“爱卿,你认为呢?”
盖勋神情复杂地看着面前那一队队正在操练的军士,良久,才长叹一声,对汉帝道:“回陛下,吴子云:万世之业,在德不在险。如今叛贼远在四疆,陛下却在平乐观检阅军队。远方的盗贼看不见官军的勇武,因而不会心生惧意。而河南尹的百姓,却要额外承担五万大军的食粮。这只会令他们的生活更加艰难。”
“再说,先帝注重弘扬德行,而非武力。如今天下民生凋敝,乱民纷起。某认为,陛下应该体恤下情,整顿超纲,而非炫耀武力。”
盖勋是一口气说完这一大段话的,且在说话的同时,他已经做好了被盛怒的汉帝拉近北门寺监狱的打算。然而当他说完之后,那预设的天雷却迟迟没有劈下来,这令盖勋心中一惊,悄咪咪地抬头一看,却看见汉帝蜡黄的脸上,非但没有丝毫的怒意,反而有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夹杂着苦涩的喜悦。
“二十年,二十年了!为什么,为什么,朕要到今日,才遇到爱卿你啊。”汉帝低声感叹道,原本还笔挺的身躯,此刻,竟是一点点佝偻下去。他并不老,只不过三十来岁的年纪,可此刻给人的感觉,却像一个五六十岁的老头。
“要是朕能早二十年遇见君,或许,或许还能重振朝纲。但现在,一切都晚了,朝中诸公,后 庭诸宦,皆不如君远矣。”
于是,汉帝下令重赏盖勋,并打算任命他为议郎,留在自己身边以取代张让、赵忠等一干人来给自己出谋划策。
然而,令汉帝万万没有想到的是,他在平乐观大坛上的一句:恨见君晚。竟然加热了盖勋腔中那本已凉透的热血,让盖勋凭空生出万丈豪情,甚至乎盖勋还得寸进尺地将汉帝引为“知己”。并决定以“士为知己死”的态度,来报答汉帝对自己的厚爱。
阅兵结束的几天后,盖勋便让自己的贴身侍卫悄悄地联系上宗正刘虞,约他一起密谈对付汉帝身边的宦官的计策。
刘虞是宗室大臣,对汉室忠心耿耿,且又曾因张让等人的迫害如入狱,腹中早就积聚了一股孔子对少正卯般的仇恨,因而盖勋的贴身侍卫刚刚说明来意,他便当即表示同意与盖勋相见。
两人见面后,刘虞又说,宦官在全国势力极大,要想彻底铲除他们,还必须得到世家的支持。这令盖勋犯了难,因为他生长在关西的凉州,对于关东的政 局,那是一窍不通。好在,刘虞在雒阳沉浮多年,立刻给出了人选,此人不是别人,正是头顶“四世三公”光环的袁绍。
说起来,袁绍从中平三年起就开始密谋除掉宦官了,然而却始终不能如愿不止,自己还因那次刺杀张让弄得过了火,而被叔叔袁隗关了三年“紧闭”,生生将他从一个“谈笑间,十万黄巾灰飞烟灭”的儒将,逼成了一个因诗赋而闻名于雒阳的名士。
“关河梦断何处~尘暗旧貂裘。”盖勋和刘虞来找袁绍时,满身酒气的袁绍正在自家的庭院中仗剑起舞,边舞,还边用悲壮凄凉的男中音吟唱着一种被他称为“词”的新体裁,“胡未灭,鬓先秋,泪~空流。”
“早闻袁校尉能文能武,今日一见,果然不同凡响,在下敬服。”盖勋趁着袁绍舞剑的间隙,上前一步拱手作揖道。
“不敢当,不敢当。”袁绍赶忙放下手中的长剑,草草地理了理衣冠,“晚生见过刘宗正,见过盖议郎。”
“哈哈哈,本初,你我老熟人了,就不必多礼了。”刘虞摆摆手,示意不必再搞客套,直接入正题吧。
“那是,那是。”袁绍笑吟吟地退到一边,让出两张空石凳,“两位,请入座。我去叫人端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