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愈发冷了,王国对陈仓的攻势,也变得与自陇北的寒风一样凌厉。正所谓,城围千重,插翅难逃。但对陈仓的守军而言,最艰难的,还是那股因与世隔绝而带来的绝望。
他们不缺粮草,也不缺甲仗兵刃,但却缺乏一条通往外界的通道,来告诉他们,在一眼望不到头的叛军营帐之后,那右扶风,那左冯翔,还有长安城头,还是不是飘扬着大汉的旗帜。这种毫无希望的状态,比凌厉的寒风,锋利的箭矢更能击溃守军的斗志。
董卓又一次来找皇甫嵩,并“扑通”一声,跪倒在皇甫嵩脚下。这对董卓而言,已经是最高规格的“哀求”了,因为当年的董卓,在见到张温的时候,可是连腰都没有折过的:“将军,王国围困陈仓已有月余,李蒙孤危。我听说,聪明人不失时机,勇敢的人不迟疑。现在救,城就可以保全。不救,城就会破灭。保全或破灭的形势就在此时。”
“董卓啊,我不是跟你说了吗?百战百胜,不如不战而屈人之兵。所以先要作出不可获胜的样子,用来等待可以战胜敌人的时候。不可胜在我,可胜在敌人。敌人防不胜防,而我郡军进攻则非常主动,想打哪里就打哪里。”
“何况,能获胜的形势,就好像动于九天之上,不能的,好像陷入九地之下。现在陈仓虽然小,但守城的工事坚固完备,不是九地之坑陷,王国军队虽然强,但进攻我所不救的,不是九天之上的形势。”
“没有九天之上的形势,进攻的就要受害。陷入九地之下,防守的就不会被攻破。王国现在已经陷入受害之地,陈仓可保不被攻破。我可以兴兵动众,收到全胜的功,为什么要救呢?”
“你啊,就回左冯翔去,好生待着吧。”皇甫嵩不甚耐烦地将董卓“请”出了军帐。
董卓闷闷不乐地找来皇甫坚寿:“坚寿,我听人家说,这世界上的父亲,没有哪个是不爱自己儿子的。你去给我打听打听,皇甫将军素有‘爱兵如子’之名,可为什么现在陈仓危急,而他却安坐不动呢?打听清楚了,我好给你写立功的捷报。”
“好,包在我身上。”皇甫坚寿毫不迟疑地答应了董卓的“嘱咐”,因为这活对他来说,实在是太过轻松了,他只需要跟老父亲“推心置腹”一下,就能得到全部答案。
不过,为了提高成功率,皇甫坚寿还是耐心地等到皇甫郦有事外出的时候,再去找皇甫嵩将此事问个明白。
“大人,我听说现在军中议论纷纷,说王国只要提兵东进,我等就必然大败,三辅不保。不知大人对此,有何应对之策?”
“庸人自扰耳。吾儿不必跟他们一般见识。”皇甫嵩头也不抬,语气甚为不满。
“大人,我是绝对相信您的。但军士们可就不一定了,大人难道就不跟他们解释一下吗?”
“兵者,国之大事。故行军打仗,唯在一个慎字。现在王国被堵在陈仓,他部下有数万人,如果开春前不能东进,就必然会断粮,那时候,贼寇疲惫,而我们在经过一个冬天的养精蓄锐后,士气正盛。那个时候我再率全军出击,不就能一举将贼寇击溃了吗?”
皇甫坚寿将皇甫嵩的话原封不动地传达给董卓:“将军,大人的意思很明确,王国不退,他是不会发兵的。”
“唉。”董卓一个劲地摇着肥硕的脑袋,“不听劝,不听劝啊!”
董卓的担忧,也不是没有道理的。因为官军现在每天吃的粮食,都是从三辅居民手中“抢”来的,可以说三辅的居民就没有一个心中不是积了一肚子怨气的。如果到时候,王国拿下了陈仓,挥师东进,三辅的民众是支持谁,还不一定呢。
要是官军再次战败,皇甫嵩凭借他的功勋和威望以及自己的士族身份,最多跟张温一样,免职养老。但董卓及他麾下的军士就不一样了,因为他们都是西人,这里就是他们的家,正所谓退无可退,逃无可逃,里外不是人。
董卓还是没能说服皇甫嵩发兵,但他风急火燎的样子,却引起了梁祯的疑心,因为看董卓的样子,这陈仓城中,似乎有一样在他心目中十分重要的东西,不然的话,单凭李蒙及那八百个军卒,是断不能劳动董卓一而再,再而三地放下面子去求皇甫嵩的。
为了搞清楚这个中真相,梁祯悄悄地来到右扶风,“潜入”牛辅的大营,试图从他嘴中打探出一些事情。
“牛校尉,董将军屡次向皇甫将军请求速救陈仓。但皇甫将军一再拒绝,董将军为此已是十分忧虑。不知道我等能否做些什么,来替董将军分忧?”
牛辅打量了梁祯许久,才捧起梁祯给他斟满的酒碗,轻抿了一口:“唉,董将军确实有他必须立刻发兵陈仓的理由。如果他知道你们这么有心,也一定会很高兴的。只是这陈仓城外,王国围了上千从,别说我们了,就是周朝的孟贲、夏育再世,恐怕也冲不进去啊。”
牛辅这话有两层意思,那就是其一,陈仓城内确实有着一样对董卓而言非常重要的东西,但这东西,偏偏是董卓不能开口明说的,也就是说,这东西极有可能是董卓的私人物品,且不能为外人所知的。既然如此,梁祯也确实没有献殷勤的必要了。
梁祯本着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的精神,放弃了探究这“宝物”的念头,然而不过两月,这宝物便主动向他“掀开”了自己神秘的面纱。
那是中平六年二月,山道上还铺满了一尺厚的雪,天空中,铅灰色的乌云仍旧久久不肯离去。这不是一个好天气,但前线却传来了好消息:王国终于因为久战无功,撤退了!
董卓收到这一消息后,立刻让梁祯率领一百精壮军士,跟着自己飞马奔赴陈仓。从高陵到陈仓,不过两天的路程,然而这段短短的路,陈仓守军所苦盼的“援军”却走了八十多天,直走到王国丢弃辎重撤军后,才姗姗出现在地平线上。
“我儿何在?”别看董卓是个大胖子,可他下马时的动作却是行云流水,不带一丝停滞。
经过八十多天的激战后,李蒙整个人都是黑色的,远远看上去,就像一根烧焦了的木桩子一样,若上前几步,还能嗅到一阵催人作呕的气味。
“我宣儿呢?”董卓却毫不顾忌李蒙身上的味道,一手揪住他的胸甲,一遍又一遍地追问道,“我宣儿呢?他在哪?”
“呜哇!将军……”
董卓一听,一个踉跄,后退数步,带着两个正准备上前搀扶的兵士,三人一起“咚”“咚”“咚”地倒在地上。
原来,董卓有个叫董宣的儿子,今年二十来岁,其人生得孔武有力,颇像父亲,董卓有心培养他,便令跟着李蒙一块驻守陈仓,本以为陈仓这地方虽是要地,但离官军主力也只有不到两天的路程,因此是块既能捞取声望功劳,又会有太大危险的“垫脚石”。但怎知,天有不测风云,因皇甫嵩一再拒绝发兵,陈仓这块“垫脚石”竟然成了“修罗狱”!
“怎么死的?”董卓毕竟是厮杀了大半辈子的人,仅哀嚎三声后,就恢复了平静。
那是陈仓被围的第十天,第一个叛军爬上了城头,这个先登之士身高九尺有余,持两把巨斧,所到之处,无有生灵,仅剩下如雨的断肢残躯。
“董军候没给将军丢脸。”李蒙哽咽着道。
在城防即将崩溃的时候,董宣大喝一声,挽起铁弓一箭射在巨人的胸脯上。然后抄起两把弯刀扑了上去。
“董军候滑到那人身体下面,砍了那人的大腿一刀,但他的身子,也被那人削了一斧头。”李蒙继续道,“军候临死之前,用尽最后一点力气,将弯刀从下面,捅进了那人的腹部。”
“好!好样的,不愧是我董家的男儿。”董卓“咻”地站起来,仰起头,看着阴沉的天空,“宣儿!好样的!”
人奋斗一生的意义是什么?这是一个永恒的命题,而董卓给出的答案是:为了宣儿。但现在,他是身居高位了,可宣儿,却先一步离他而去!这令董卓在一时之间,陷入无尽的自责与迷惘之中。
几家欢喜几家愁,三辅的军民在收到王国退兵的消息后都松了一口气,因为这意味着,仗不用打了!
可皇甫嵩的反应,却又一次出乎所有人意料,他立刻找来所有将校,宣布了一个惊人的决定:进军凉州!
“将军,兵法上说,被击败的敌人,不要追赶,撤回去的部队,不要逼迫。现在,我们追击王国,是逼迫撤回的部队,是追击被打败的敌人,被围困的野兽,还要挣扎,蜂虿尚且有毒,何况这么多人呢!”
对董卓的建言,皇甫嵩又摆出一副喘之以鼻的态度:“不对。以前我不进击,是躲避他的锐气,现在进击,是等到敌人衰弱的时候。我们进击的是疲敝的敌人,不是撤回去的部队。”
“现在,王国的部队,准备逃走,没有斗志。用堂堂之阵,进击溃乱之师,这不是叫做追穷寇。”
“将……”
皇甫嵩就像忽然想起了什么似的,用怜悯的语气对董卓道:“董卓啊,大军西进,需要有人留守后路,以免叛军偷袭粮道,这重任,我看也只有你才担得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