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让何时见汉帝盛怒如此,赶忙将脑袋叩得出血,连声道:“陛下受命于天,岂是那群丑能比的?”

“群丑?”汉帝“蹬蹬蹬”地向东边走了几步,“那张举,九败孟益次,害我三万子民,曝尸荒野。”

接着,他又“蹬蹬蹬”地走向西边:“那王国、韩遂,三年了!三年了!张温十万大军都拿他们没办法,十万大军啊!朕登基十几年,何时向一地方投入过十万大军!”

“可结果呢?张温劳师三年,寸功未有,还损兵折将八万余!乃至我大汉精锐皆丧,国力衰竭!可朕,可朕却连将他下狱都做不到!真命天子?难道这就是真命天子吗?!!!”

汉帝吼累了,便坐回远处,摁着胸口喘了好一会气:“让父,昔年崔烈劝朕放弃凉州,以修养关中诸州。傅燮说,凉州不可弃。所以,朕让张温率天下之军西征凉州。可怎知到头来,耗费巨亿,不仅凉州全失,十万大军还几乎全没。闹得现在,天下沸腾,反贼遍地。”

“你说,要是当年朕听了崔烈的谏言,弃了凉州,局势会不会好一些?”

“陛下,说句老实话,傅燮与崔烈之言,均有道理。但这世上有的事,对的反面往往不是错,错的反面也往往不是对。”

汉帝长叹一声:“朕知道,传令皇甫嵩,朕命他为左将军,都督前将军董卓,负责三辅战事。”

“诺!”

董卓对皇甫嵩,一直是又敬又恨的。敬是因为,皇甫嵩的军事生涯,几无败绩,这样的实力,足以令所有上过战场的人敬服。恨是因为,皇甫嵩的威望实在太高,乃至于那些从未被他指挥过的军士对他都有三分发自心底的敬意,而这,恰恰是董卓最为避忌的地方。因为董卓虽然容许他的手下搞小山头,但他决不允许在自己的手下人心中,有另一个与自己比肩的权威。

董卓的情绪,自然影响到了他手下的人,就连梁祯,也不例外。

在长安城郊,有一处巨大的水域,名为昆明池,这是武帝元狩年间,为攻打南越而建的训练舟师之所。只惜现今,早已物是人非,当年旌旗蔽空到了今日,就只剩下了数叶孤舟,在浩渺的水域上,随风飘**。

其中一叶扁舟上,梁祯跟黑齿影寒并排坐在船头,清晨的湖风中,还带着昨夜的微寒。

“这是长安城中最好的烫鲤鱼片,我好不容易才托人买到的,你尝尝。”梁祯将一个小木盒递给黑齿影寒。尽管三辅的秩序早已因叛军的到来而崩坏,但长安毕竟是旧都,正所谓“老虎虽死威犹在”,因此军士们都不敢堂而皇之地进城。

“不够你做的好吃。”

梁祯会心一笑:“有你这句,我死而无憾。”

“皇甫将军要来接替张太尉,防守三辅,太平日子结束了。”

“你变了许多。”

梁祯耸耸肩:“是吗?”

“在幽州的时候,你对蛾贼,可是恨之入骨。可现在,叛羌就在眼前,而你想的却是过太平日子。”

梁祯锤了锤自己的右膝:“哎呀,左兄说得对,塞北十年,热血终凉。”

“盈儿,你知道这愁恨在心中憋久了,是什么感觉吗?”

“麻木。”

“是啊,天下这么大,有趣的事这么多,我为什么要死盯着羌人不放呢?我不还有这昆明池,还有你嘛?”梁祯说着,一把从身后抱着黑齿影寒。

“既然皇甫将军要来,你想好怎么站队了吗?”黑齿影寒硬挺着背脊,使梁祯不能将她“扳”躺在船板上。

梁祯松开了双手,一本正经道:“盈儿以为呢?”

“良禽择木而栖,忠臣不事二主。而我们,没得选。”

“噗”梁祯差点笑得喷血:“不用那么直白。”

皇甫嵩和董卓虽同为凉州人,但两人在朝中的际遇却是天壤之别,因为皇甫嵩是家世二千石,而董卓的父亲,不过是个小小的轮氏县尉而已。正因如此,董卓虽然也曾经当过河东太守之内的高官,但他在朝中,却是一直不受待见,因此他的部下,清一色都是汉人庶民或羌胡义从,高门子弟是无影无踪。

而在皇甫嵩那,情形则截然相反。因此,在这个“出身决定人生”的时代,梁祯哪怕挤破了头,也是无法在皇甫嵩那找到自己的席位的。

黑齿影寒话锋一转,抛出一句与刚才所论之事完全不相关的话:“我听说,董将军准备将家眷迁到长安附近居住。”

“嗯。叛军攻陷了凉州全境,包括董将军的家临洮。听牛校尉说,董将军也是动了好几层关系,花了上百万钱,王国等人才放人的呢。”

“将军有个孙女,还没有出嫁。对吧?”

“我不知道!”梁祯身子一震,右手一举,“我对这种事一点兴趣都没有。”

“现在的局势,可是自光武中兴以来所未有。”黑齿影寒右手搭在梁祯肩胛上,用力一握,“你是云部的司马,肩上扛着四千人的命,这是优势,也是劣势。”

梁祯悄悄地往外侧挪了挪:“你想让我怎么做?”

黑齿影寒诡异一笑:“这,你就得去请教牛校尉了。”

牛辅虽一直坚持,自己能当上校尉,靠的是自己三十年的刀口舔血,但大家都心照不宣的是,要不是沾了董卓女婿的光,牛辅这辈子能当上别部司马就已经到头了。因为,这早已不是那个骑奴都能凭借才华当上大将军的时代了。士卒与寒门之间,寒门与平民之间,本就隔着一条既不可见,却无处不在,更不可跨越的鸿沟。

王国并没有在三辅待满一月,就率军退回了凉州。然而对于三辅的百姓而言,这只是灾难的开始,因为叛军不仅掠夺走了三辅的全部财富,更将三辅的农田糟蹋殆尽,可现在已是六月,哪怕再有余粮补种,也是来不及了,因此明年,一定要闹大饥荒不可。

“将军,为今之计,当开仓放粮,以赈济灾民。”牛辅对董卓道,“否则明年,必有祸乱。”

胡轸一听,立刻表示反对:“仓中的粮食,都是军粮,大人如何能私下调动?一切,都还得等皇甫将军到任后,再作定夺为好。”

牛辅和胡轸一唱一和地将基调定下后,就轮到其他人站队了。

首先说话的是董越:“军粮事关重大,贸然做主,对将军不利。所以,还是等皇甫将军到任后再作决定吧。”

“三辅难民有数十万,如果不及时救济,恐会有变。所以我认为,还是应该先行救济。”段煨站在牛辅一边。

李孝儒却站在了胡轸一边:“不然,皇甫将军十月就到任了。但根据往年的经验,乱民要成气候,最起码要到十二月,如果我们提前开仓,恐有弄巧成拙之嫌。”

“胡校尉所言不无道理。只是,圣人言‘民为贵’,如果我们不救济这数十万难民,恐怕到时候非但难民会生变,而且也给了朝中诸公非议将军之口实。”

“辅儿所言不无道理,传令,开仓放粮,以救济灾民。”董卓见梁祯也表了态,赞同牛辅的人成了大多数,于是便将此事拍板决定下来。

董卓下令开仓放粮的消息一出,立刻在三辅地区引起了轩然大波,很些三辅的官员上书弹劾董卓以军粮来为己养名,以图谋不轨,但也有不少士人上书替董卓辩护,一时之间,大家吵成了一锅粥。

也有些想表现的人打起了歪心思,他们特意收集了一些董卓的是与非,再用自己的语言将它们与本次开仓赈灾“整合”在一起,成了董卓图谋不轨的“证据”,并将之一并呈递到即将到任的皇甫嵩手中。

皇甫嵩看着这雪片般飞来的书信,脑袋也不由得大了几圈。事关,朝堂之惨烈,比之战场那是有过之而无不及的,一着不慎满盘皆输之余,还极容易落得身死族灭的下场。

“大人是为何而虑?”皇甫郦是皇甫嵩的从子,身高八尺,面有威容,更有专对之才,各方面都甩皇甫嵩的亲儿子皇甫坚寿几条街,因此,皇甫嵩更愿意将他带在身边以问对策,皇甫坚寿则反而被他“外放”了。

皇甫嵩合上书卷,拍了拍自己的大腿,没好气道:“不少关西士人向我弹劾董卓私下开仓放粮,让我以军法杀了董卓。”

“大人,我观董卓此人,残暴骄横,早年就曾多次辱骂张太尉。而今,他又私自以军粮赈济灾民,如果不及早图之,日后必定祸患。”

“唉,你以为我不知道吗?”皇甫嵩摆摆手,拍了拍面前的桌案,“张太尉怎么说的?若杀董卓,西行无依。你跟那些庸人一样,都理解成只有董卓认识西进的路了对吧?”

“这……”

“我告诉你吧,董卓部下近两万军士,只有不到八千是汉儿,其他的,全是凉州的羌胡。这些人,除了他董卓,没有人能够掌控。张太尉当年,就是想到了这层,才不得已一而再,再而三地忍让董卓。”

一万多名全副武装,且身经百战的羌胡老兵,如果与韩遂等人连和,足够撼动关中,惊扰天下了。如此向来,当年张温怎么也不肯听从孙坚的建议,处决董卓也就情有可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