席卷东汉半壁江山的黄金大起义,给了许多平民出身的人改变命运的机会,不少人凭借自己的机谋血勇,从大头兵做到了别部司马。但在高兴之余,他们也隐隐察觉到,似乎无论自己再如何拼命,官职也是止步不前了。

他们的感觉没有错,因为此时的帝国军队派系林立,山头众多。任何一个有抱负的人,除非出身世家大族,否则要想在马上博取功名,就必须倚靠一棵大树。否则,哪怕是惊才盖世,也断无升任校尉的可能。

而如何站队,向来是一门比战争更深妙的学问,最明显的例子,便是西汉初期的韩信与叔孙通。前者被誉为“兵仙”,平生不知战败为何物,可最后却因刘邦的猜忌而丧命。

后者是个十姓家奴(注:1)先后在秦、楚、汉三朝任职,期间昏招迭出,统一战争期间未立寸功,但在汉朝建立后,他却敏锐地抓住了刘邦急于树立自己权威的机会,一举翻身,当上了太子太傅不止,还成了后刘邦时代干涉朝政的诸多“老臣”之一。

若是韩信在被萧何月下想追的时候便提前知晓自己以及叔孙通的结局,不知他又会以怎么样的心情,来回应萧何的相邀呢?

皇甫嵩绝对是历朝统治者心目中,最为理想的军人,因为他心中永远装着“大汉”二字,心中装着,行动中自然是处处维护。正因如此,他对军中的“站山头”现象十分不屑,他本人更是没有一兵一卒的私兵,也从不与下属建立“依附”关系。或许正是这个原因,后来汉帝及董卓才能如此轻易地剥得他的兵权,而不至于激起反对的浪潮。

但皇甫嵩的自律,非但没让僚属们自感忏愧,反而还给他们留下了巨大的空间,来肆意扩张自己的势力。

按汉代的制度,自校尉起,便有独领一军作战的资格,因此校尉们在率领自己的部下抵达三辅前线后,便要去找皇甫嵩报道,由皇甫嵩根据情况或合编,或另派任务。

不过校尉是世家豪门子弟才能担任的军职。而平民中的能力出众者,最多最多只能担任别部司马,但别部司马是同样能够独领一军的,因此按照规定,别部司马在将部下带到前线后,也应该向皇甫嵩报告,由皇甫嵩统一调配。

但此时还有一项“潜规则”,那就是允许各将领、校尉拥有自己的私兵。因而这些既能打又没有背景的别部司马就成了大伙争抢的“香饽饽”,许多人甚至派自己的心腹家将守在路上,专门向“无主”的别部司马们抛橄榄枝。

梁祯的军职,依旧是别部司马,但论实力,他麾下却有两千五百名战兵以及近九百名辅兵。甚至还超过了一些校尉,论功勋,梁祯从军四年,转战两千余里,地跨幽、冀、并三州,战功更是远超一些仅在兖州、豫州、南阳这些内陆州郡作战的校尉。

因此梁祯拒绝了所有来自校尉们的拉拢,不是因为他榆木脑袋,非要去皇甫嵩那报道,先流上一年半载的血,然后被遣散回家。而是在梁祯看来,自己现在的实力,已经足够支撑起自己的“野望”了。因此,他需要找一个翅膀更硬,能将自己带上九霄的人。

这个人,正是处境微妙的中郎将董卓,他空有军中第二高的军职,却因嫡系涣散,自己又刚从狱中出来,而几成摆设。

这是梁祯第一次看见董卓真人,一见面,梁祯就大吃一惊,因为他本以为董卓应该是一个四五十岁的老将。可现在坐在帅案后的人,哪怕往年轻了去猜,也有六十上下。

跟这个时代的所有猛将一样,董卓也挺着大肚子,这是因为古代并没有十分科学的增肌方法,要想变得强健,就只能拼命去吃,吃饱了好去舞十倍、二十倍于战刀的大铁刀。而大肚子托着的,是一张刚毅且插满银长须,如同战后的古城墙般沧桑的脸。

梁祯先拱手对着董卓行了一个天揖,然后用一种他只在幼时听家中老人说过的语言来报上自己的名号:“在下安定梁祯,见过董将军。”

栗敬曾在营门前大骂梁祯是梁冀余孽,贼心难改。梁祯先是大为吃惊,然后又细细回想起记忆中的零星碎片,发现似乎还真是栗敬所说的那么一回事。也就是说,他家并非世居扬州,而是在梁冀当权时,借着梁冀的权势才得以从边地迁至内地的。这么一来,自家的老人还操着一口迥异于扬州方言的语言这事,似乎也说得通了。

董卓少时是游侠,又久居西州,身上有着洗不掉的西北式豪爽,而且他本人就是个收买人心的好手,梁祯一礼刚毕,他便起身还以平礼:“梁司马不必多礼。来,坐。”

“谢将军。”

“司马赶了那么久的路,想必也渴了。这是右扶风最好的酒,来,尝尝。”董卓抱起一只只比他的肚子小一点点的酒坛,灌满了一只酒樽。

“谢将军。”

“唉,你我皆是为陛下而战。何需多礼?”董卓笑着摆了摆手,然后轻轻将一只木牌摆在帅案上,“最近大军云集三辅,但粮草的供应却是混乱得很。日后司马若在粮草上有什么困难,只管拿着这牌子去跟仓官要。”

这算是董卓在开条件了。接下来,梁祯也得让董卓知道,他可以给董卓提供什么样的好处。

“这是骑士曲的名册。虽仅有五百人,但全是西州敢战之士。”梁祯将麴义那曲人的名册摆在帅案上,“军候麴义,更是大才之人,若留在云部便是明珠暗投了。”

麴义麾下的五百军士,都是他在凉州征战时慢慢聚拢起来的私兵,他的名声董卓也早有听说,只恨一直不能将其招至帐下听命,现在梁祯竟然将其拱手相送,这对于正饱受旧部离散之苦的董卓而言,可以算得上是雪中送炭了。

“听梁司马的口音,似乎也是西州人?”董卓轻轻地用左手将木牌又往前推了推,右手则握住了梁祯递出的名册。

“正是,在下是安定乌氏人。家祖乃梁叔庄。”

董卓一听,不禁双眼放光:这不就是自己梦寐以求的嫡系吗?有一定的能力又没有世家大族背景,还天生带着政治污点。正所谓连改换门庭都没有人肯要的,这样的人,除了给赏识他的人卖命外,还能有别的好去处吗?

话虽如此,但董卓对梁祯还是十分客气的,只见他从大帐后拎出一只大麻袋:“弟兄们一定都累坏了,给兄弟们整顿肉吃,吃饱了好打仗。”

“在下,多谢将军厚爱!”

这是一场双方都觉得自己赚了的买卖,在董卓眼中,自己不仅得到了两员虎将及其麾下的三千生力军实力暴涨,而且今后在皇甫嵩的军帐中议事时,也终于有了一个必定跟自己站在一边的人了,再也不用担心被群嘲而没人帮忙了。

而在梁祯眼中,自己成功地靠上了一座未来五年内非但不会倒,且愈发稳固的大山,而且哪怕以后董卓如正史中一样被刺,自己只要提前准备,非但可以毫发无伤,甚至可以学着李傕的样子,当一回三公。

尽管李傕的下场并不怎么好,但只要一想到这乱世之中,又有几个人是能善终的?梁祯也就别无所求了。

而且,即便只看当下,跟着董卓混也是唯一的选择,因为不投靠董卓,就只泯灭在众多校尉之中,先随皇甫嵩再随张温,但很明显,这两人在正史的记载中,并没有打出一场能让部下升官发财的战役。相反在张温的指挥下,官军还遭受了一场除了董卓一路全师而还外,其他各路都全军覆没的惨败。

另外,还有一件事,直接导致了梁祯必须寻找一个强有力的上级来“保护”云部,那就是黑齿影寒因伤离队。她一走,梁祯感觉就像断了一条手臂一般,无论干什么都不利索了。

从三月到七月,整整四个月的时间,皇甫嵩一直按兵不动,他本意是以不变应万变,等叛军露出疲态,再发起雷霆一击,一举将叛军消灭。然而事与愿违,在这四个月的时间中,皇甫嵩麾下的将领们划分好了各自的势力范围,边章、韩遂也通过一次次的运作也慢慢地巩固了自己的地位,就连远在雒阳的张让等人,也等到了扳倒皇甫嵩的机会。唯独皇甫嵩引颈长盼的“转机”,来是来了,然而却是朝着对他极为不利的一面来的。

七月,三辅发生螟灾(注:2)。若没有发生螟灾,六万大军的后勤在三辅就能就地解决,无需自蜀中或是关东转运。然而螟灾一起,三辅颗粒无收,不仅无力供养大军,反而自己也成了急需供养的对象。

第二,黄巾之乱虽平,但叛乱的余波却仍在各地激**。东汉的国库本就空竭,现在再来个多线作战,哪里还支撑得起?

所以,无论是为公为私,西州的战事都到了结束的时候了。

注1:据《史记·刘敬叔孙通列传》记载:公所事者且十主,皆面谀以得亲贵。

注2:据《史记·龟策列传》:“螟虫岁生,五谷不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