乌云笼罩在雒阳城头,也笼罩在宣室殿中每一位中官,以及将脸隐藏在十二簇冠旒后的天子心头,至于台下的那一众公卿,虽说脸上也浮着一层阴霾,但承托这阴霾的,却是掩盖不掉的轻蔑与鄙视。
众人之所以有此脸色,皆因昨夜子时才传到雒阳的两封军报。这两封军报,都传递着一个坏消息:一、屠各胡兵数万,侵占并州云中、五原、西河三郡,杀死西河郡守邢纪。二、并州黄巾军攻破长治,杀死上党都尉郭兰等三十余官佐,
冀州是汉朝的传统腹地,而并州则是边陲,再加上余乱不止的兖州、豫州,大汉朝可谓是内外交困,国步方蹇。但令天子更气恼的是,满朝公卿,竟还在不停地推诿责任,并一而再再而三地将矛头指向自登基以来,就一直忠心耿耿地陪伴在自己身边的中官们。
“禀陛下,郎中张钧已被责杖二十。”小黄门左丰急急脚地从大殿外奔来,跪在玉阶下回旨道。
“可曾认罪?”
“这……”左丰阴郁的眉毛一拧,欲言又止。
“他说了什么?”天子见状,拍案而起,“实话说来。”
“回陛下,张郎中仍坚持,他夜观星象,见荧惑在太微中,是乱臣蒙蔽陛下所至。所以他死不足惜,但愿陛下能……能……”
“能什么?”天子走下两级玉阶,逼问道。
“能尽诛奸佞。”
此话一出,侍奉在天子左侧的张让与右侧的赵忠都不禁心头一怒:尽诛奸佞,奸佞是谁?!
“传旨,将张钧免官,押送北门寺待罪。”
“遵旨!”左丰领命,弓着腰退了出来,临跨出大殿前,他多年不见晴天的脸上,终于多出了一缕“阳光”。
因为,今天的大殿上,之所以会出现现在的这一幕,完全就是因为这个不长眼的郎中张钧,在侍奉天子的过程中,将那三封原本已被左丰等人压下去的军书,一一呈递给天子,引得天子龙颜大怒,害得八常侍并一众小黄门,头都磕破了,天子这才允许他们交钱“买罪”。
处理完张钧,天子又将注意力转到了军报上,毕竟这件事现在已经让他知道了,那他就不能再装瞎扮聋了。
“诸位爱卿,对凉州、并州、冀州的战事有何良策?趁着现在,一并说出。”
堂下的公卿们心中又是轻蔑一笑:良策?哪来的良策,因为就在前不久,在平定黄巾中立有大功的卢植,竟然被用囚车给押了回来,而且还被判了减死罪一等。这不但令官军错过了平叛的良机,更是无情地浇灭了朝中诸公的腔中,那最后的热血。
“你们一个个平时不是都能言会道的吗?怎么都不说话了!说话啊!”天子见诸公皆失声,胸中的怒火不禁越来越盛,拍着桌案吼道,“有谁能替朕去剿灭叛贼?有谁?”
天子的歇斯底里终于换来了一丝回应,大将军何进应声出列,拱手奏道:“禀陛下,董卓下曲阳之败,足以说明蛾贼仍有相当的势力,不可急取。因此,臣以为,当派一稳健之将,以统领河北诸军,方可获胜。”
“人选!我要的是人选!”汉帝拍案而起,他早对这种陈词滥调失去了兴致,他要的,就是一个人名而已。
“臣以为,左中郎将皇甫嵩,可担此大任。”何进不慌不忙道。
“大将军!”赵忠剑眉一竖,“我大汉人才济济,难道就没有别人可以领军了吗?”
“哦?夏侯若是有良将,只管向陛下推荐。”何进用鼻孔“看”着赵忠,言语之中,尽是轻蔑。
“哎,大将军。”张让的大肚子中虽也装满了怨气,却也只好强忍着,因为一方面,他觉得这个当初借宦官而上位的大将军,是越来越跟宦官集团离心离德了,而另一方面,宦官集团又不得不倚靠何进这个外戚,来与曾经一度给宦官带来巨大压力的清议士人相抗衡,故而对何进再有怨言,也只能强忍着,“皇甫中郎将已征战一年有余,若是再让他领军征战河北,会不会太累些?所以,还是请诸位好好想想,我大汉将星如云,难道就没有别人可用了吗?”
这时,司空张温出班启奏道:“陛下,臣听说有一种柑橘,种在淮南就是甜而多 汁的橘,若种在淮北,则成了又酸又苦的枳。这是因为,它们生长的环境不同。我大汉,幅员辽阔,各地的地形、气候差异巨大,因而对将领的要求也各有不同。这也是为什么,董卓在边地能够屡立功勋,而一到了冀州,就遭失败的原因。所以臣以为,应当听从大将军的建议,派遣有着丰富的与蛾贼作战经验的皇甫中郎将去统领河北诸军,以一举平定蛾贼。”
“张司空!你没听见赵母所说吗?我大汉,百兆生民,难道除了皇甫嵩,就没有第二个人能够平叛了吗?”天子不耐烦地摆摆手,“再想想,给朕推荐个别的人来。”
张温吃了瘪,默默地退回班列之中,不再说话。于是乎,偌大的朝堂,登时变得鸦雀无声。
“你们喜欢耗是吧?那好,朕今天,就陪着你们耗到底!”天子右手一拂,指着众臣喝道,“去,给朕端碗汤来。”
“遵旨。”
“陛下,臣有一计,或可解眼前之忧。”汤还没端上来,殿中倒是有一大臣想出了应对良策。
天子低头一看,原来是太常刘焉。跟刘虞一样,刘焉也是宗室大臣,且有“贤良方正”的名声。他或许能提出不错的建议,天子心道,于是舒了舒眉头,摆出一副自认为是笑脸的笑脸:“大伯有何良策?快说与朕听听。”
刘焉摸了摸下巴那笔霜白的山羊须,清了清嗓子,才缓缓道:“禀陛下,各处发生叛乱,是由于各州刺史权小威轻,既不能禁制,又所托非人,所以才导致百姓离乱。”
刘焉顿了顿,眼睛悄悄地从大将军何进、大司农张温、中常侍张让、中常侍赵忠以及陛下脸上依次扫过,发现这几人都听得入神,并无反驳之色,心中也不禁一松,于是继续道:“臣以为,应该新设一职,选用有清廉名声的重臣担任,安定地方。”
“大伯此计,可需钱帛?”
刘焉抬起头,字正腔圆道:“回禀陛下,依臣等之见,除凉州、交州等偏远之地外,各州的物力、财力,都足够应付州中之变,若得贤能之士出镇一州,则能倚靠本州之力,剿灭叛贼,无需朝廷再派财帛。”
“甚好!甚好!准了,朕准了。”天子大喜之下,每句话都重复了两次,“先帝曾置州牧以统辖一州之军民,如今朕就恢复这州牧一职。”
“唔……这州牧统辖一州军民,张侯,其上任费定不能少于一千万。对了……河北的蛾贼,就让皇甫嵩去剿了吧。”
“诺。”张让赶忙答道。
天子对刘焉的计策很有信心,因为他也打心底里认同,现今各州郡的黄巾、流寇不过是一些乌合之众,只需给予各州刺史足够的权力,他们自然有法子让匪患平息。当然,天子打心底里,是不信任这些大臣的,所以他将州牧的价格,提高了一倍。
你们为了回本,自然得想办法让各刺史部安定下来,如此对朕也是一件好事。天子很是得意,就连眼珠子也不自觉地眯成了一条细缝。
天子心满意足地回到了西园寝宫,他相信不用多久,自己就能在这西园里,卖出许多“奇货”。因为在雒阳人中,西园还有另一个雅号——西市。当然,它里面卖的,绝不是飞禽走兽,珠宝诗画,山珍海味这些人间的商品,而是官爵!
没错,只要你有钱,上到三公下到县令,都能在这西园中买到,而且还是明码标价,诚不欺人。
果然当天退朝后,刘焉便怀揣着一只锦囊,来到了城郊的西园。指名道姓要见孙岚。
孙岚亦是八常侍之一,长着一张黑马脸,平素不苟言笑,他有一个优点,就是办事认真负责,绝不辜负别人所托。正因如此,汉帝放心地将卖官鬻爵的重任交给了他。
孙岚掂量了一下锦囊,然后将里面的檀香木排倒出,看了看上面的字,待确认的确是“永福坊”的牌票后,便问道:“一千一百万,与九卿同秩。不知刘太常想在何职上大展宏图?”
“臣听闻,益州贼卢伏波作乱于巴郡,故欲替陛下剿灭此贼,平定益州。”
孙岚从笔架上拿起笔,在白纸上草草写下几个字:“下官恭喜刘牧伯上任。不过这官印尚在制作之中,可能得迟些时日。”
刘焉见这么容易就拿下来富饶且易守难攻的益州,当即心花怒放,但表面上却依旧是波澜不惊:“无妨,无妨。”
汉帝改刺史为州牧的消息,就像冬天的寒风一般,在雒阳城中刮过,并在大街小巷之中,激起了不少的争论。
闲赋在家的袁绍听得这消息,先是眉头一皱,接着从坐席上一跃而起,急匆匆地赶到叔父袁隗的书房:“叔父。”
“你找叔父何事?”袁隗双目依旧盯着手中的书卷,对于袁绍这个侄子,他向来不冷不热,哪怕是在袁绍以一己之力,解长社之围时,也是如此。
“其实也没什么,不过小子在家呆了这么久,憋都憋坏了。您看……”
“书抄完了吗?”袁隗右手一举,止住袁绍的话,“回房呆着去。”
袁绍登时萎了一截,因为虽说他是大将军何进的亲信,且在长社一战中光芒四射,但奈何袁隗就是不让他出门,在这个“长为幼纲”的年代,叔父的话,就是“圣旨”,因此,袁绍哪怕再急,也只能在家眼睁睁地看着一个又一个的大好机会,从自己眼前溜走。
但袁绍还是不死心:“叔父,孔子云:三十而立。孩儿都三十有几了,总不能一直在家白吃白喝吧?”
“我袁家虽不富裕,但还是供得起你这小子白吃白喝一辈子。”袁隗厌烦地挥挥手,始终没有给袁绍一点好脸色,“回去,你要出了事,叫我死后有何面目去见两位兄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