已是辰时,可举目四望,却全是灰蒙蒙一片,不见一点金色的光芒。看来,就连是火热的太阳,也怕了这来自极北的寒风。寒风卷着漫天的雪尘,从北边席卷而来,将周围的一切,变成一片白芒。

暴风乌云,不仅笼罩在天地之间,更笼罩在即将攻城的官军兵卒心头。因为他们谁也不知道,这场夹杂着雪尘的雪风,什么时候才会停歇,而他们又会不会跟数月前的袍泽们一样,沦为暴风之中的枯骨。

中军阵中,擂响了冲锋的战鼓,吹响了前进的号角,鼓号声中,一千六百名辅兵推着四十辆云梯,缓慢但坚定地向一里路外的南皮城移动。

这一里路,曾是去年的主战场,现在虽然为雪尘所覆盖,可这雪,却又不足以厚到,彻底将下面的东西所掩盖。因而,走在上面时,便不时可以听见,“噼啪”“噼啪”的声音,那是军靴像踏碎树枝一般,踏碎骨骼的声音,这些骨骼的主人,便是几月前战死的军士。

“不用害怕。这么大的风,他们的箭,瞄不准!”云梯中,不时传来队长鼓舞兵士的声音,“不用害怕,箭矢没长眼睛,看不见你。”

这是梁祯第一次参加攻城战,在他的眼里,远处的城墙就像一条卧在地上的巨龙,虽没有张开眼睛,露出爪牙,却依旧让人觉得呼吸不畅,心脏狂跳不已。

“必胜!”

“必胜!”二曲的军正是蔚县桑老爷的小公子。古时以嫡长为贵,他这个妾侍生的幼子在家中,自然是地位低下。但年轻人嘛,血气方刚,多少还是盼望着有一翻作为的,因此,他便在招募令颁布的第一天,瞒着桑老爷,前来从军。

梁祯见他识字,人缘也不错,于是便将他安到了军正的位置上。只是没想到,桑少公子参加的第一仗,便是啃南皮这样的硬骨头。

“必胜。”不知是风太大,还是什么原因,兵卒们的应答声寥寥落落的,一点气势也没有。

云梯慢慢地靠近了南皮城,而南皮城的城墙上,以及人影全无,只有那一面面被狂风刮得裹在旗杆上的破旗,表明这座城池仍旧掌握在黄巾军手中。

本来,南皮城外是有护城壕的,不过宗员征调了近三千兵卒,日夜掘土填土,终于赶在昨夜,在护城壕上填出了可供四十辆云梯通行的小道。

“弟兄们加把劲啊!”

“呼!喝~”气喘如牛的辅兵们喊着号子,用力地将云梯推上护城壕上填出来的小道,这些小道,都比两侧的土地高一点,因此辅兵们不得不用尽吃奶的力气,才能将云梯推上去。

云梯后,梁祯慢慢地抽出了佩刀,但这一次,这把第一次出鞘的“霜”字刀,却没能像他想象中的那样,带给他镇定,因为这城墙,真的太高了!人站在下面,就跟个蝼蚁似的,不将脖颈昂到尽,都看不见城头。更何况,城头上,就是沉甸甸,随时可能掉下来的乌云。攻城兵士心中的压抑感,可想而知。

“呜—呜呜—呜。”城头上,忽然响起有如恶鬼索命般的牛角声。号角之中,那原本不见一人的城头,忽地冒出百十个铁汉,铁汉们手中,无不握着寒光闪闪的铁制步弓。

“咻”

“咻”

“咻”

无常从城头上一跃而下,欣喜若狂地扑向聚集在城楼下的猎物。

这伙黄巾军很沉得住气,而且脑袋也灵光,他们知道云梯上的兵卒有厚实的牛皮盾作掩护,因而专门挑在云梯下推车的辅兵作为目标。且,由于双方距离已经不足十五步,他们又是直射,因而几乎取得了百发百中的效果。

一轮箭矢之后,前面六排推车的辅兵便已经所剩无几。一架架巨大的云梯,登时变成了一只只没有了四肢的乌龟,只能消极抵抗,而不能主动出击。

“呜呜—呜—呜呜!”城头上的牛角号,换了种调子。但这绝非天帝的福音,而是毕方登场的前奏!

灰沉沉的天空忽然变得绚丽多彩,一如被流星雨照料的夜空——真的是流星雨,只不过,这些流星,全部砸在庞大的云梯上,不一会,就将一台台高大的云梯,变成了一支支高耸的火炬。

“灭火!快,灭火!”指挥云梯的队长惊慌失措地吼道,“别慌……咳咳……咳咳……”

“咚—咚咚—咚——咚咚”一百步外的中军阵中,忽然传来悠悠的鼓点声。接着,攻城的兵卒只觉得头上忽地变得昏暗,耳畔处却传来长箭裂土或入肉的声音。

是弩兵!梁祯恍然大悟:“快,备用梯!”

除了底下装有四肢轮子,前面蒙了牛皮的巨型云梯外,官军还装备着一种跟寻常梯子无异,不过底下装有两只轮子,顶部装有两只抓钩的简易梯子,这种梯子存在的目的,就是为了在巨型云梯进攻受阻时,及时发动下一轮的进攻。

“咚”

“咚”

“咚”

在一连串巨大的碰撞声中,简易云梯紧紧地勾住了城墙。第一队先登勇士将环首刀叼在嘴中,二话不说,就往上爬。他们身上都穿着军候级别的铁铠,或是两层皮甲,足够抵御一般的刀戟带来的伤害。

城头上的黄巾军似乎被弩兵的箭矢压制住了,久久不曾探头还击,因此第一批的先登勇士不花多少功夫,就已经爬了一丈多。

“呜呜呜—呜呜”城头的号角声,忽然变得急促起来,接着,墙垛之后,万物齐抛,什么砖石瓦片、灰瓶滚木、金汁热油,劈头盖脸地砸了下来,那第一批爬墙的勇士,顷刻间便跌落大半,好点的,还能留个全尸,差点的,皮肉都液化了。

南皮城下,一时之间,变得臭气熏天,看者吞声、闻者落泪。

“第二批,上!”袍泽的惨死,并没能换来官军的鸣金,反而是那战鼓,擂得更响了。

更多的官军扛着简陋的云梯,绕过正在熊熊燃烧的巨型云梯,扑向城墙,并在城墙下的砖石瓦片、灰瓶滚木、金汤死尸之中,见缝插针地架起新的云梯,然后不等长官下令,便挣着往上爬。

如果有人近距离地观察他们的眼睛,就一定能够看见,他们眼中的怒火。因为,黄巾军刚刚杀死的人,很肯能就是他们的亲朋好友。

一百步外,弩兵射出了第二轮的箭矢,城头上的抵抗,登时弱了不少。甲士们借此机会,冲了上去。

这一次,似乎有一个勇士成功跃上城头,并消失在墙下众人的视野之外。

“进城了!进城了!杀!”

“杀!进城了!”城下的官军开始呐喊,将这大好消息传播开去,这对于其他正深陷于火海之中的同伴来说,是极大的鼓舞。

然而没等官军喊多久,那城头上,却忽地飞出一个圆滚滚的东西,这东西擦着一个正在爬墙的勇士的身躯,跌落在地,离它最近的兵卒低头一看,立刻吓得脸色苍白,原来,这正是那个先登勇士的头颅!

“传令二什,重点进攻这个口子。”梁祯向身边的传令兵道。

传令兵立刻飞跑出去,不多时,全员铁铠的二什便在以悍勇著称的什长田虎子的带领下,扑了上去。同时,跟随云部二曲推进到离城墙不过三十步的云部弓兵,也开始放箭。跟百步开外的弩手不同,他们只需关照司马点名的城垛。

密集的箭矢立刻将十余个虎踞垛口的黄巾军士射成了刺猬,其中三人一个踉跄便从城头摔了下来。

在梁祯的瞩目中,田虎子敏捷如金丝猴,“咻”“咻”“咻”地几下,离地已有两丈。然而,就在此时,那个垛口之后,忽地冒出一个贼头贼脑的黄巾军汉,他并不壮硕的双臂上,却高高地举着一块比西瓜还大的石头。

“弓兵!射他!”梁祯歇斯底里地喊道,环首刀直勾勾地指着那个贼头贼脑的黄巾军汉,恨不得能以刀光杀人。

“咻”长箭破空而出。同一时刻,巨石也脱离了黄巾军汉的双掌。田虎子,贼头黄巾一同摔了下去,不过一个是一昂就能触碰到地面了,另一个,却要下跌两丈余才能到地。

失去了田虎子,二什的士气却并没受挫,反而,所有人胸口,都被怒火所填满,而宣泄怒火的唯一途径,就是杀人!

又一个勇士攀上城头,消失在墙垛之后,接着是第二个,第三个……

“主攻第十五个墙垛!”梁祯喝道,“通知刘司马,主攻第十五个墙垛!”

刘备的部曲,就跟在梁祯他们后面,现在,梁祯的兵卒已经冲上了城垛,那么接下来,自然就是投入生力军,以抢占更多的城墙了。

然而,没等传令兵跑远,那第十五个城垛处,又忽地抛出两个戴着铁盔的头颅,显然,这是其中两个先登的二什兵卒。而那城垛之后,一张狞笑着的脸庞若隐若现。

“杀!”梁祯爆喝一声,将所有的理智抛到九霄云外,弓着腰从一架云梯的残骸后冲了出来,混在攻城的人群之中,扑到了一架云梯前,然后学着其他兵卒的样子,将刀叼在嘴中,手脚并用地往上爬。

“司马冲上去了!给我杀!”章牛跟在梁祯后面,一面跑一边高声喊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