熊罴屯连夜在狄寇营地前方数百尺远的地方,挖了一条深四尺多的长沟,并在长沟的另一边,架起方盾长戟。等着那些狄寇前来自投罗网。

拂晓,梁祯命传令兵吹响了冲锋的号角。在此之前,他们已经借助夜色,悄无声息地摸到了离狄寇不到两百步远的地方。这伙狄寇不知是人数少,还是被数目巨大的战利品迷了心智,竟然只怕了两个人在外探伏,而且这两人在出来前,似乎也喝了不少酒,醉昏昏的,一直到被环首刀扎进后心,也没有清醒过来。

狄寇连营盘都没有修,只是将马匹围在外面,然后在里面支起帐篷,这在梁祯看来,就是毫无防备。

云部的兵卒,虽说缺员三分之一,大多也没有装备甲胄,但胜在,他们已经在虎子乡之战之战,以及接下来的操练中,磨合过了,各人、各伍、各什之间也产生了默契。因而进攻时,阵型是散而不乱。

狄寇们登时炸了窝,纷纷从帐篷中扑出来,奔向自己的战马,不过他们首先想到的,不是迎战,而是带着财物逃跑。可没等他们跑出多远,便极不情愿地用力勒马,但这马也不是说停就能停的,有几匹冲得快的,惨鸣一声,便一头栽了下去。片刻后,深沟之中,才传来人马的惨叫声。

侥幸没有摔死的狄寇立刻转身,可迎面而来的,却是官军的箭矢,箭矢虽然不密集,但准头都很好,因此第一轮之后,便有七八人惨叫着坠马。

梁祯本以为,这场战斗,到此,就算是结束了。但怎知,深沟旁,仅剩下的五六的狄寇却非但不弃刀投降,反而横下一条心,眼珠子一红,径直冲向缓缓逼近的官军。

“列阵!”二曲的军候吼道,正在行进的军士们立刻停住脚步,而后在各自长官的口令下,或向前,或向后,或向左,或向右靠拢,直到肩膀贴着肩膀,然而圆盾一并举起,护住上半身的要害。

这五个狄寇中,只有两个有马,其他三人都步行。按照以往的经验,结束这场战斗很容易,因为汉军已经列成战阵,别说狄寇只有两骑,就是来二十骑,也不要指望能够直接冲开汉军的防线。

然而,就是这五个狄寇,却再次给梁祯的心头,蒙上了一层阴影,让他像两年前一样,产生深深的无力感。

原来那两个起码的狄寇,在冲刺之中,便已侧身于马腹,直到战马冲至离汉军阵列不到二十步时,他们竟然一并放开马缰,身子就地一滚,然后瞬间稳住身形,呈半蹲的姿势立在离汉军阵线十步远的地方。

更让梁祯感到不可思议的是,两个贼寇在身子翻滚的同时,手中的刀已经变成了弓!而当他们俩稳住身子的时候,柔韧的身体一扭,长箭便已借助腰力射出,不偏不离,正中一名伍长的脸颊。这个伍长一声没吭就倒了下去。

在梁祯惊诧的目光中,两个狄寇又射出了第二箭,又有两个伍长倒了下去,原来,他们在冲锋的时候,便已经默默地记住了汉军阵列中,哪些兵卒曾经发号施令过,现在,他们就在专挑这些兵卒下手!

眨眼间失去四个伍长的汉军阵列,立刻**起来。此时,那三个徒步的狄寇也冲了上来,他们排成一个“品”字形,一头扎进汉军阵线中,最为松动的地方。

“邓远,绞杀入阵之敌!”冯良站得比梁祯前,一见三个狄寇冲入军阵,便立刻下令,狄寇的战斗力,他已经领教过了,因此,虽说汉军的人数是对方的一百倍,但他还是不敢轻敌。

八尺邓远大喝一声,舞着刀冲了上去,手起刀落,在军阵中已经连取三条性命的那个狄寇便被削去了一条肩膀。只惜,二弟如此神勇的表现,冯良这个当大哥的,是看不见了。

长箭,从冯良仅剩的那只眼睛中射入,深深地嵌入在他的头骨之中。冯良的世界,登时陷入一片漆黑之中,失去阳光的世界,不仅黑,而且冷,冯良只觉得,自己很累,很累,于是直挺挺地倒了下去,弹起一团黄色的尘雾。

“阿牛,鹰扬,准备好了吗?”

“喝!”章牛暴喝一声,双斧一举,斧尖处,寒光闪烁。

叶鹰扬没有出声,但握住剑柄的双手,青筋暴突。

“杀!”梁祯吼道,“进攻!”

隆隆的鼓声中,汉军的两翼开始向中间包抄,合围,然后刀戟齐下,将那五个负隅顽抗的狄寇砍成肉泥。只是,在此之前,汉军已经付出了十九人战死的代价。加上在冲击狄寇营地时战死的二十多兵士,这场原本占尽天时地利人和的突袭战,云部竟然损失了将近一个队的兵卒!

看着冯良的遗体,梁祯心中,那被压制了将近两年的恐惧,再度升起。冯良走得不甘心,但是很安详,因为中箭之后,他立刻就死了,眼眶中也没有血滴溢出。

“发能入目,中者立毙”梁祯想起了辽西的老卒们对御前灵侍的评价。心中那被压抑了将近两年的恐惧,再次涌起。哪怕深陷绝境,对方依旧只用了一个照面,就杀死了十九名汉军,其中,包括一个假司马,六个伍长,两个什长。

“御前灵侍,御前灵侍!”梁祯惊叫出声,身子连连后退。因为他在冯良的遗体上,看到了那天下午,那支来自幽冥的鬼魂。

“他们不配。”曾经的御前灵侍伸手扶住了梁祯,免得他摔倒在地,致使威严尽失。

“那这……这些究竟……究竟是什么人?”

“鲜卑约图乌部。”黑齿影寒手中抓住一支箭,这箭正是射中冯良的那一支,“被昆仑神诅咒的部落。”

“怪不得如此强悍。”梁祯捂着胸口,脑海中又不禁回想起,刚才的血雨腥风,他突然想起,如果自己站得近一些,又或者是自己下令扑杀这几个狄寇,那会不会死的人,就是自己了?

“你……”黑齿影寒脸色一变,但好想忽然想起什么似的,将剩下的话全都咽了回去。

一个约图乌部的战士,因为睡得死了些,起床时晚了一步,导致不能像族人那样光荣地战死,而沦为可耻的俘虏。而云部的兵卒都恨不得将他生吞活剥,已抒发胸口中的恶意。

梁祯制止了他们的拳脚,因为无论是他还是黑齿影寒,都需要从这名俘虏的嘴中,得知一些情况。

但在审问时,又遇到了一点小麻烦,因为这名俘虏,无论梁祯如何劝说,都不肯回答任何问题。梁祯敢肯定,黑齿影寒有一万种方法,让他开口,然而黑齿影寒却像突然失去了自主意识一样,除了将梁祯的问题翻译给俘虏听,又将俘虏粗暴的回应“委婉”地转达给梁祯外,就没有再多说过一个字。

“跟我讲讲约图乌部吧。”梁祯跟黑齿影寒并排走到战场外,遥遥地看着正在清理战场的兵卒。

“那里的男人,从小就被女巫诅咒,这样他们就不会感觉到痛苦,更不会畏惧死亡。十岁那一年,部落的长老会将他们三个一组扔进羊圈,只有一个人,能够活着出来。”

“活着出来的人,将被国师再次诅咒,从此以后他们将成为行尸走肉,活着的唯一意义,就是替鲜卑可汗鞭挞四方。”

“这……这世上怎么会有这么邪门的东西?”

“这种巫术,来自西域。”黑齿影寒耸肩一笑,“起码我见过的,都这样。”

“难道,鲜卑可汗就在这附近?”梁祯看了看那几句被扔到一边的敌尸,脸上的神色,还是难以置信。

“这些是失败者。”黑齿影寒冷吭一声,“没有资格被诅咒。”

“你能让他开口吗?”梁祯抛出了核心问题,“我想知道,他们在这附近,还有多少人?都在哪。”

“你还想跟他们打一场?”

“这里是天汉的土地,他们敢来犯,就得死。”

黑齿影寒就像一个行将入木的老人,无论梁祯说得多么动情,都不能让她热血重燃:“再多五十个,死的就是我们。”

“那就殉国。”梁祯脱口而出,能如此轻快地说出这句话的,要么是未经战事的小年轻,要么是已经知道自己为何而战的百战老卒。

这时,战场也清理完毕,这一战,官军一共缴获九十六匹马,其中健马五十一匹,此外,还有大量的粮食,布帛,解救被掳百姓八十余人。

“想要跟他们打,只能靠骑士。”黑齿影寒抚摸着一匹黑色的健马,她似乎天生就跟马玩得来,那匹刚才还一直喷着粗气的黑马,竟然慢慢地安静下来,最后竟然还低下脑袋,眨了眨柔光闪闪的大眼睛,温顺地任她摆布。

梁祯抬头远眺,看着远方金色的草原:“代国是个很好的养马地,但编练骑士,需要很多钱,以及很多年,我不知道,我们有没有这个时间。”

“不用,因为最好的武师。”黑齿影寒回过头,看着站在自己侧后方的梁祯,“在这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