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角是一个出色的棋士,他的棋局,以他的前半生来谋划,谋划完毕后,他又花了十多年的时间,来将棋局变为现实——七个州的州郡县城之中,都有他最忠实的信徒,而这些人的使命,就是在起事前夜,在各州郡县的衙门上,用黄泥写上“甲子”两个字,以作为进攻之地的记认。

太平道之所以能在起事的前十日,连下无数郡县,就是因为,他们在起事之初,便攻占了郡衙、县衙甚至州衙,如此一来,就算各州的抵抗,便都因为中枢的失陷,而变得群龙无首,最终被太平道集中力量,各个击破。

不过,凡事都有例外,蓟城就是其中之一。刘使君爱民如子,深得城中百姓爱戴,因此不仅城中的骚乱在第一时间被镇压下去,而且还顶住了城外王大志部连日的攻势。当然事后,刘使君对城中曾是太平道徒的人也没有手软,该抄家抄家,该灭族灭族。

铁匠罩子雷十五是少数躲过了清算的太平道暗桩之一。他在梁祯来打刀的前一天,刚刚恢复与刘凡尘部的联系。令梁祯意想不到的是,刘凡尘此刻,就在蓟城之中。因此,在得到雷十五消息的第一时刻,刘凡尘就赶到老方的铺中,第一眼就认出了相三臣的弯刀。

刘凡尘需要相三臣的弯刀,以号召东营的残部继续作战,但老方不是个好说话的人,无论刘凡尘怎么动之以情,开多高的价,就是不肯将巨型弯刀交出来。无奈,刘凡尘只好让力士砸碎了老方的脑袋。而为了让雷十五摆脱嫌疑,刘凡尘特意安排了一场“行刺”。

晨曦初现,宵禁刚刚解除,雷家的大门,便被人开了一条缝,刘凡尘穿着粗布短衣,戴着一顶竹笠,背着装着那把巨型弯刀的布袋,出现在门口,在左右观察一翻后,他便悄悄地出了门,快步消失在早起的人群之中。

他没有注意到,在他四下观察的同时,对面那条街巷的阴影中,一个驼背青年已经注意到了他。而在他迈步出门的那一霎,驼背青年也蹑手蹑脚地跟了上去。

这个驼背青年,正是卫大。卫大没有别的本事,唯独在跟踪人这一方面,造诣颇深,或许,这跟他常年在市井之中混迹有关。因此,他毫不费力地跟着刘凡尘穿街过巷,直来到离州衙不过百步之遥的一座庭院之中。这庭院,似乎荒废了有些年,破旧不堪,大门虽然翻新过,但依旧掩盖不住,朱漆之下的落魄。

留在营盘中的梁祯是在午时收到消息的,他当即策马入城,直奔州衙而去,而且一进门,就以军情紧急为由,要求见刘使君一面。

掾属吏员们虽然贪财,但也知道事有轻重缓急,若在这个时候公然索贿,要是这事最后真的如梁祯所说的那般紧急,那自己可就是灭门的大罪了,于是当即将梁祯领入公厅。

刘虞的面容,依旧威严庄重,只是眉眼之间,多了些许疲态。

“下官梁祯,见过刘使君。”梁祯对着刘虞行天揖之礼。

刘虞正襟危坐地受了这一礼,然后起身半揖还礼,接着才开始问起正事:“梁司马,是何军情如此急迫?”

梁祯当即将刘凡尘与相三臣的关系,以及他现在就躲在离州衙不到百步远的一座宅院中的事情和盘托出。

刘虞的浓眉轻轻一弯:“立刻发兵,包围庭院,活捉刘贼。”

“诺!”梁祯再次一揖,然后转身昂首阔步而去。

虽然有了刘使君的首肯,但梁祯还是不敢太过骄横,当即找到督军从事,请求对方“指挥”围剿。督军从事跟蓟城兵曹一样,也被宗员弄成了光棍司令,手中只剩下五六个文员,根本不可能给梁祯提供什么帮助。但这并不妨碍他“笑纳”这送上门来的功劳——反正他是这次行动中级别最高的官员,有功劳,自然是他拿大头。有罪过,自然是梁祯以及他手下的一干兵卒去承担。

“你干嘛要自讨苦吃啊,哥哥。”章牛十分不满意梁祯将功劳拱手相让,将罪过揽在自己身上的做法。

“这些人,虽说不能助我剿匪。但却能够分分钟坏了我们的事。”梁祯叹了口气,两年前,崔平和公孙贵给他上的课,他一生都会记得。两个四百石年俸的小官,便能将自己整得生不如死,更何况,是现在这些动辄六百石起步的一州从事?

“再说,这次我将功劳相让,沙从事多多少少,还会念着我的好。”梁祯并不觉得,沙从事在手中无一兵一卒的情况下,还有底气将自己这个云部司马的示好拒之门外。

梁祯连夜调兵入城,包围了雷十五以及刘凡尘的藏身之所。刚刚布置完毕,刘使君就和沙从事同乘一辆马车来到了刘凡尘的藏身之处。远远地立在兵卒们的封锁线外。

“禀刘使君、沙从事。我等已将叛贼包围。”梁祯拱手行礼,却刻意略去了“只等某某下令,便一鼓作气冲进去,活捉叛贼”这句话,因为现在刘使君和沙从事是同车而来,无论是一并向两人请示,还是单单请示其中一人,都会得罪他们俩中的起码一人。

“请使君定夺。”沙从事及时接过话茬。

刘虞手一挥:“攻,不过不许破坏隔壁民宅。”

“诺。”梁祯领命转身,伏在传令兵耳边道,“使君有令,进攻。但万万不可伤及民宅。”

“诺。”

兵士们燃起火把,扛着长梯,蜂拥而上,几个披甲勇士三两步就爬上屋顶,翻身而下,片刻的寂静之后,庭院的大门,便被人从里面打开。早已迫不及待的兵卒们立刻一拥而入。

梁祯也握着刀,跟着兵卒们进入庭院。但见庭院之中,林木森森、杂草丛从、假山耸峙、残幔飘飘,一看就是一副荒芜多年的样子。兵卒们举着惶惶火把,在庭院中穿梭奔走,一闪闪破烂的房门被踹开,一间间阴暗的房间被照亮,可找了半天,却愣是看不见一丝有人居住过的痕迹。

兵卒们又扑向后院。后院与前院之间,有一道高墙相隔,高墙上开着一扇朱色的大门,当然这扇门也是关着的。众兵卒立刻扛来梯子,准备像刚才那样,从院墙上翻入院中,再给后续的同伴开门。

怎知,打头的四个兵卒刚消失在墙后,还不到两个弹指,院墙里面便传来一阵“咻”“咻”的破空声,以及几声凄厉的惨叫。

“撞门!”梁祯喝到。

几个赤膊兵卒扛来一尺粗的撞木,呼着号子,一并发力“咚”“咚”“咚”……连撞数次后,那扇大门便碎成数块,落在地上。两旁早已迫不及待的十多名兵卒一拥而上。

可他们刚刚冲进后院,那地面、花丛、空中,突然同时传来尖锐的嗖嗖响,无数枚看不见的暗器破空划过,十几名兵卒同时向前重重扑倒,仿佛一只只人形的蓄水瓶,在倒地的一瞬间摔成碎片,飞溅出瀑布一般的血幕。

“退后,退后。”梁祯喝到,“全退后!”

兵卒们全都退到院门外,梁祯则顺着梯子,三两下爬到墙头。但没等他站定,却忽地发现,后院另一边的墙头上,立着一个白色的身影。

刘凡尘白衣如雪,戴着深色的竹笠,束着浅色的发带,手提三尺龙泉剑,立在清冷的夜光之下,长发飘摇,仿佛下凡的仙人。见了梁祯,他也不说话,手一捏竹笠的檐,双脚一点,“飞”向另一边的屋檐。

梁祯哪里肯放过他?当即用劲赶上。别看刘凡尘背着沉甸甸的包裹,行动起来,却是兔起鹘落,三两下的功夫,便从屋顶上跃过了军士们的包围圈,再纵身一跃,在地上打了个滚后,便窜进了一条深巷之中。

“快,封锁街坊!”梁祯叫道,同时手一挥,“四郎带两个人跟我来。”

哪怕是在仅能容一人通过的街巷之中,刘凡尘也是速度不减。梁祯等人只见到黑影之中,有一团白影忽远忽近、时隐时现。

不知追了多久,前路终于开阔起来,但四周围,却都是黑漆漆的高墙,只有头顶还能洒下一片银色的冷光。

“守住路口。”梁祯对两名兵卒道,接着从其中一人手上接过火把,握在左手,再跟黑齿影寒一道沿着墙壁,一点点地往前走。

两个守住路口的兵卒也不敢怠慢,背靠着背,借着火把的微光,警惕地看着四周的动静。忽地,左面那人只看得眼前一白,接着见感觉喉咙一凉,他下意识地伸手一捂,却惊讶地发现,自己的手掌立刻湿了一片!

这个兵卒双腿一软,跪倒在地,而他身后拿着火把的同伴,对此却是全无所觉——因为,就在这个兵卒跪倒的那一霎,一柄寒光闪闪的剑已经刺进了拿着火把的兵卒的后心。

梁祯和黑齿影寒忽地觉得周围的光线弱了不少,赶忙回头一看,却发现路口处的火把已经熄灭,两人顿感大事不妙,当即两个箭步冲上前,却只来得及发现两个倒毙的兵卒,以及一根熄灭了的火把。

“都死了。”梁祯弯低腰,探了探两人的脉搏。

“熄灭火把。”黑齿影寒道,同时闭上了自己的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