刀光迸射,剑影四散。鹤顶红的招式刚猛而狠辣,而梁祯的招式,则跟左延年一样,注重以柔克刚。单论实力,鹤顶红或许还要胜于梁祯,论杀人经验,杀个人都能吓得将刀扔掉的梁祯更是远不及斧尖舔血十多年的鹤顶红。但怎奈,再勇武的力士,也敌不过,时间的流逝。

鹤顶红老了,臂膀虬扎的肌肉,已开始松弛;鹰隼般的眼神,也因涣散而失去了往日的威慑力;昔日敏捷的神经,也因衰老而变得痴呆。梁祯轻轻地将鹤顶红迎面刺来的剑格起,待到刀刃稍稍高于鹤顶红的脖颈时,便用尽全力,猛地往下砍去。

几滴血珠,从鹤顶红涨破的左脸上飞出,精钢锻造的刀刃与青铜炼成的面具迎头相撞,火花四溅。鹤顶红“蹬蹬蹬”地往后退,但却依旧快不过那一束自左边而来的冷芒,白色的甲胄、衣物、黄色的皮肤被一并划开一道大口子,失去串绳的甲片,纷纷飘落在地,如同冬日的鹅毛雪。

老了啊……鹤顶红左手摁着洞穿了自己心脏的刀,右手微微一张,那口宝剑,也缓缓落地,脑袋一耷拉。这位纵横辽西郡十余年,击退过郡兵数次围剿的悍匪就这样,死了。

梁祯左手执着鹤顶红的发鬓,右手的刀架在他的脖颈上,口中连续吐出几口粗气,用力一砍,但这刀还没有碰到鹤顶红的脖颈,他手上的力,就全卸了,因此刀刃只是没入皮肤一点点,但梁祯自己,却吓得左手一松,推开鹤顶红的尸体,自己也向后摊开数步。

还是不能适应啊。梁祯自嘲一笑。

鹤顶红授首的消息,很快,就传遍了令支县,家家户户,街头巷尾,都议论纷纷,人们一听到这个消息,首先是不信,因为他们怎么也不相信,这个十多年来,如同鬼魅一般,盘踞在辽西郡上空的,名头堪比扶余人的悍匪,竟然就这么死了。直到被带到城头,亲眼见到那高悬的头颅,方才欢呼雀跃地跑回去,通知其他尚未收到消息的人。

众人欢呼雀跃之余,却齐齐地忘掉了替他们驱散阴云的梁祯。此刻,梁祯正望着令支县压迫感十足的县衙,着急地看着大路的尽头,路口很是安静,就连一点喧嚣,也没有。

“到得早,不如到得巧。”梁祯心中不停地重复着临行前,左延年送给自己的两句话,“他们只有在更大的官面前,才会有所顾忌。”

“障尉,县尉请你进去。”通报的皂衣疾步而出,身子一躬道。

“好。”梁祯应了声,心急如焚地看了那个路口一眼,可那路口上,依旧不见一点扬尘:怎么还没到?

“梁障尉,你在急递上说,这上障,是受到了扶余贼的内应及扶余贼的联合攻击,本官问你,这是怎么一回事?由头细细说来。”

公孙贵依旧是前些日的那副笑容,但前几日,这笑容给梁祯的感觉,是亲切友善。但今天,梁祯只觉得厌恶,甚至有一种,冲上去抽他一嘴巴的冲动。

梁祯强行摁下心中的火气,毕竟这是现实,不是演戏,殴打上官,是真的要死人的:“禀县尉,前日,下官率众巡墙,回到上障时,天色已晚,此时左边……”

公孙贵的心情同样不佳,敲着桌子打断道:“我问的是,你是怎么判断出来的!”

梁祯看着地面的眼睛里,带了些不满:明明是你叫我由头说的!

“贼寇的衣甲,均是扶余贼的样式,且大都似扶余人那样披头散发,但有两人束冠,下官不敢怠慢,便……”

“胡说!你当扶余贼是傻吗?十来个人的劫掠,也要出动暗桩?我看你是想升官想疯了吧?”

这帽子梁祯可戴不起:“下官不敢存私。”

“好你个不敢存私,你的意思,本官就是无理取闹了?”

梁祯心想:这不明摆着的吗?

“县尉公忠体国,下官怎敢不全力以赴……”

“啪”

“好你个全力以赴。本官这就跟你算算账,扶余贼二十来人。可上障,有戍卒百人。而贼寇,不满三十,可你手下的戍卒,却被贼寇打死数十,伤者同数,乃至上障能动之卒,不足一什!这就是你夙兴夜寐的结果?”

梁祯直接被公孙贵给说愣住了,这话什么意思?这上障的戍卒何时有百人之多?

“你倒是说啊!”公孙贵见梁祯一脸诧异,表情也颇为得意:你小子挺能耐的啊,害得我自扇得脸都肿了。

“县尉,下官到上障时,上障戍卒,连死带伤,也不过一队而已,属下不知,为何有百人之说?”

“大胆!”公孙贵拍案而起,“公堂之上,岂容你信口雌黄!来人,将这梁祯拉下去,痛打一百军棍!”

“诺!”两个皂隶应了声,就要来架梁祯。

梁祯也怒了,当即大吼一声:“谁敢!”

两个皂隶真的被吓住了,已经搭在梁祯肩膀上的手,也弹开了。

见众人被震慑住,梁祯心中一松,于是学着左延年的样子,背起了军律:“军律!上级不得无故责打下属。敢问县尉,你可敢跟属下去一趟上障,看看上障究竟有多少戍卒?”语毕,梁祯得意洋洋地看着公孙贵,这事摆明就是公孙贵理亏,现在看他怎么下台。

“法!法汝母乎?”公孙贵抄起一把签子,往地下一扔,“给我用心了打!”

好个公孙贵,见鹤顶红不成功,直接来横的了,要知道这一百用心了打的军棍下去,还能喘口气的都能位列仙班了,至于肉体凡胎,早在五六十棍时,就一命呜呼了。

“诺!”皂隶立刻架起梁祯,将他拖出厅堂,破布往他嘴里一塞,往长椅上一摁,抄起碗口粗的军棍,就往梁祯身上招呼。

这打板子,其实是一门手艺活,要是犯人事先给了钱,就“用力了打”,将犯人打得皮开肉绽,看上去是惨了,但其实只需敷上药,没多少天,就又是一条能跑能跳的好汉了。要是不给钱,那就“用心了打”,一顿打完,不仅外表鲜血淋漓,就连里面的五脏六腑也全都打碎了,过不了几天,就得去找孟婆讨汤喝了。

但也有例外,比如这次,上官发话,那谁还敢不从?别说梁祯没给钱,就是给了钱,也得用心了打,不然,被人拿来练手的,就是自己了。

梁祯堵着一口气,想学着电视剧上的那些好汉,咬着牙关一声不吭,但没两下,他就憋不下去了:“啊~”你个挨千刀的公孙贵!

“啊~”

“公孙县尉好大的官威啊。”忽地,那厅堂门外,传来一把富有磁力的男声。公孙贵一惊:敢在衙门中用这种语气跟自己说话的人,除了崔平外还有能谁?于是他赶忙快步赶出公厅门口,定睛一看,刚站定的脚,立刻软了。

“赵……赵长史……是……是什么风,将……将您吹来……吹来了?”

姗姗来迟的赵尚华并没理他,昂首阔步地从缩成一团,颤巍巍的两个皂隶面前走过,入了公厅,直接坐在主位之上,公孙贵愣了一会,方才在左右的暗示中,扑入厅堂,极力摆出一副笑脸,站在公厅中间。但怎奈,他那肿胀的脸,无论怎么笑,都只能让人觉得恶心。

赵尚华没穿皂衣,而是穿了一件白色的长袍,外面系着一件黑色的袍服,头戴一梁进贤冠,他虽也是武人出身,但却远不如公孙贵那般面目狰狞,言谈粗鄙,恰恰相反,他眉目如画,五官比例恰如其分,微微挺起的鼻梁,稍稍凹陷的双眼,又给他平添了几分雍容,几分孤傲。哪怕是不怒自威的崔平,与他相比,也不禁黯然失色。

“公孙县尉。”端坐于正位后,赵尚华唇齿轻启,声虽不大,却惊得公孙贵汗流满脸。

“你可知罪?”

公孙贵“扑通”一声跪倒在地,一个劲地扣头,慌忙想辩驳,但他却悲观地发现,自己的口才,竟远不如梁祯,现在虽然满腹开脱之言,但这口齿,却是什么也说不清了。

赵尚华很享受这种被人敬畏的感觉,但也要分人,比如跪在下面颤抖的是崔平,那他说不定,会立刻取来笔墨,画上一副丹青,可若是这公孙贵嘛……他只想吐,因为这公孙贵,无论出现在哪,都会大煞风景。

“身为令支县尉,不知敬法爱民,反在这公堂之上,狺狺狂吠,视法律如儿戏,视下属性命于草芥。”这话,若是唤作包青天这类的官员来说,定是义正辞严,神情激愤的,可从赵尚华口中说出来时,却是平和得可怕,但这平和,有时候却反比神情激愤,更具慑服力。

公孙贵哪里还说得出半个字?不是被赵尚华的辞藻吓得——他还没有那个本事,听明白这翻话的全意,而是单纯地被赵尚华的气场给吓住了。往日,他也会恐吓下属,但往往都是通过棍棒,哪里能像赵尚华这样,直接站在道德的制高点来恐吓的?因此,赵尚华的言语,对公孙贵这种人来说,简直就是降维打击。

现在,公孙贵唯一希望的,就是崔平能来解救自己了。崔平来是来了,就站在公厅外,但却不敢进去——因为赵尚华尚未开口让他进去。

就在公孙贵快被吓死之际,赵尚华终于放过了他,气场一收:“梁祯在哪里?”

“额……他……”公孙贵颤巍巍地扭转头,看着趴在天井边上,被一副草席盖着的梁祯。

“今日之事,本官会一一说与赵府君听,你且回去候着。”

“啊……”早就叩破了头的公孙贵一惊,嘴中的唾沫便吐了出来,与地砖上的血沫混在一块。

赵尚华直被他恶心得想吐,内心深处,对着公孙贵,也是越发的厌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