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青再进来时,我扶着她的手强撑着要起身。小青唬了一跳,急道,“姐姐,你才生产过,还在月子里,你不能起来啊。”
我顿时好笑,“左不过就是这几天了,还管这月子不月子的事作什么?”
不去看小青的泪眼,我让她服侍我净了面,又命她帮我将头发梳得整齐了,用一根发带束住,换了一身干净的衣服,上下收拾得清爽了,才去那贵妃榻上靠着等英宏。
待听到御撵上的紫金铃声在外面响起,我扶着小青吃力的走到门边跪下。只一会儿,就见帘子掀开,一双用金线绣了盘龙的缎面锦靴出现在我低垂的眼前。
我缓缓的俯下身去,恭敬的行礼,“臣妾见过皇上,给皇上请安。”
那双靴子的主人在我面前只稍稍停了一刻,就走到座椅上坐下。他缓缓开口,声音依旧淡漠,“起吧。”
我在那样艰难的生产之后,身子虚脱如面条般的绵软无力,强撑着在地上跪了这一会儿,冷汗就已将我的贴身小衣浸得湿透了。听他说一声“起,”我勉强的又撑着俯身谢恩,要起身时,却无论如何也没了力气。小青感受到我身上的战栗,她伸双手在我的肋下,下死命的将我托了起来。
靠着小青的手,我抬眼向那个坐在椅子上的男人看去,他的面色依旧清冷,就仿佛,昨天夜里那个激动狂乱的声音从来都不是出自他的口。他看向我,极淡然的语气,“说你请朕来,有事要说?”
他的脸色语气全都是疏冷而客气,就仿佛我和他只是相对而坐的一对商人,为了利益,又或者是为着别的什么,在寒暄着。
我浅浅而笑,“臣妾以待罪之身,斗胆请皇上来,实是有一事相求。不敢说请皇上念着夫妻之情,只求看在这孩子的份上,了臣妾这个心愿。”
说完,扶着小青的手,我又极恭敬的跪了下去,连连的磕了两个头。
他不说话,沉重的呼吸像是在极力的压抑着什么,终于,他道,“你说。”
我强撑着将自己摇摇欲坠的身子挺得直了,仰脸看向英宏,“臣妾临死前,心心念念只放不下这孩子,没有母亲在身边,他……他……,”说到这里,我到底忍不住,语气里已经带了哽咽。
英宏的脸抽搐起来,他的眼里隐隐的有了伤痛,看着我时,像是有一把火,有恨,也有无奈。他咬了牙,“朕的儿子,有谁敢欺负他?”
我笑得凄凉嘲讽,“皇上忘了睿儿么?”
这句话分明是一记极大的耳光,狠狠的打在他的脸上,他顿时僵住,脸色一阵青一阵白的,狰狞森冷。小青被他这副神情吓得一抖,忍不住就往我的身后躲。
沉默良久,他终于开口,语气开始无力,“那你有什么打算?”
我心里顿时一松,“臣妾想将这孩子托付给一个人,请皇上成全。”
“谁?”
“瑛妹妹,”我果断毅然的说出来,看着英宏,我道,“大肃朝的规矩,皇子若是年幼时失了母亲,就要由别的宫妃来养护。而如今满宫的妃嫔里,若说有谁会将这孩子是真真正正的视为己出的,就只有瑛妹妹了,孩子只有交给她,臣妾走在黄泉路上,也是笑着的。”
说到这里,我又一次深深而拜,“臣妾就这一点心愿,请皇上一定成全。”
他默然的坐着,不说好也不说不好。我整个身子都趴伏在地上,一半是因为坚持;一半,是因为虚脱。
突然,他猛的站起,几步走到我跟前,抓住我的胳膊死命的一拎,我没有防备,连惊叫都没来得及,就整个人被他提在了手里。他的眼里全是愤怨的怒火,咬了牙一字一句,“今天这样的结果,都是你一手造成的,你又何必牵挂这个,担心那个。早知如此,你何必当初……”
他这样的暴怒,像是立时就要将我吃了般。小青吓得疯了,又不敢来拉,只得在地上不停的磕头,哭着道,“皇上息怒,皇上息怒,我家小姐也是没办法,是她们……是她们先害我家小姐的……”
小青的话仿佛是在烈火上又狠狠的浇了一瓢油,他紧抓着我胳膊的手越来越紧,他直逼着我的眼睛,语气里满是狂乱,“那为什么不告诉朕,你为什么不说?”
不知道是因为胳膊上的痛,还是因为他说这样的话,看着他既怒且伤的脸,他是那么的怨我,怨我做了这样残虐的事,平白罔顾了他对我那样深的信任和爱恋,也让彼此,全都伤痕累累,体无完肤。
我忍了许久的泪再也忍不住,刷的就流了满脸。看着他的眼睛,我突然就笑了起来,“告诉你?告诉你有用吗?”突然间,我也不知道是哪里来的力气,死命的一挣,便将他的手狠狠甩开。我语调阴冷,字字清晰,“皇上是英明天子,从来不会为个人的恩怨而不顾江山社稷,百姓黎民,就算是残害皇长子这样足以诛灭九族的罪,临了也不过是个幽禁,”满意看着英宏脸上的血色一点点流失,我的心里禁不住快意连连,“臣妾却只是个生活在权势欲望夹缝里的小小女子,江山社稷也罢;黎民百姓也罢,从来不和臣妾有什么相干。在这样的地方活着,我若不用这样的手段保护自己,皇上,臣妾坟头上的草都有您的腰高了。”
英宏的手慢慢,慢慢的松开,他无力的向后退了一步,我的这些话显然都说进了他的心里,再看着我时,他的眼里已是满满的歉疚,终于,他沙哑着嗓子开口,“凝霜,是……是我亏欠了你……”
他又只以“我”自称,每每对我柔情满怀时,他总是这样做,在我被幽禁在流云殿以后,我就再没有见他用这样温柔的语气跟我说话过,这一声,恍若隔世!
他突然泄漏的温柔,让我的心里陡然而酸,有多久了呵,我的世界一片冰冷,冷到我以为,我这一辈子都再也听不到他这样的声音。我忍不住就想依进他的怀里去,一如往年,无论我受了什么样的委屈和伤害,总能在他的怀抱里寻到些许慰藉。
我差一点就这样做了,我脚步踉跄着,往前挪了一步,然而只是一步,我就硬生生的逼自己止了脚步。他的怀抱太过温暖,我怕自己会沉湎进去,从而留恋,从而,不能从容离去。若死亡已是不能扭转的乾坤,我就万不能让自己有太多的不舍。
我凄然而笑,语调平淡,“皇上不必如此自责,不过是各人做各人的事罢了。臣妾不怨皇上,臣妾只求皇上能应允臣妾的请求,将孩儿交给瑛妹妹照顾,”说到这儿,我又指着一边的小青,“青儿是我从小一起长到大的,我的孩子也就跟她的一般,就让她跟在瑛妹妹身边,贴身服侍孩子罢。”
我这样郑重其事的求他,只要他一点头,那就是金口玉言。如此,在我去后,太后就不能将她一起处死,而至于以后怎样,就只能看她的命了。我只能保她一时是一时。
缓缓的,英宏将手轻轻放在我的发上,他是那样的无力悲伤,“凝霜……”
他手上熟悉的温度,让我的心里阵阵发颤,我强忍着不肯表露出来,就那么静静的看着他,他满脸的伤痛内疚,就仿佛,是他亲手将刀子放在我的脖子上一般。
“皇上,”我催着他。
他迟迟不肯开口,额头上的青筋突突的跳着。我知道他是为了什么痛苦,这样的决定何其艰难呵,只要一点头,就是明白的表示,他真的已经放弃了我。
然而,再怎么样的挣扎,到底还是要面对,他终于开口时,却是,“朕的皇儿,怎能交给一个小小的常在抚育。”
我顿时一惊,怎么,他不肯么?
他方才眼里的柔情愧惜,难道,竟都是假的?
正惊慌绝望的时候,他却对守在外面的刘喜吩咐,“传,听玉小筑的――瑛昭仪。”
他这样的反复,倒让我愣了,只是那一声“瑛昭仪”我却是听得极清楚,我顿时又惊又喜,原来如此,原来,他是这样的意思。我顾不得身上的疲软无力,就要跪下谢恩。他扶我,像往日那样的拥我进怀里,我才一抬头,就觉得有热热的一滴水样的东西落在我的脸上,他竟然流了泪,他的下颚顶在我的额头上,我看不到他的脸,只听到他的声音是那样的嘶哑悲苦,无力而又悲哀,他问,“凝霜,你还有什么要说,你,你只管说……”
我靠在他的胸前无声的流泪,我知道他肯定是没有办法了。方才向小青问起太后时,小青的反应就已经告诉了我,在我昏迷后,太后定是已下了要我死的懿旨,肯定又是英宏,是他强争了将我留到现在。
然而就如方才对小青说的那样,此时已经没有难过伤感的时间了。我吸了吸气,在英宏的耳边哽咽了道,“那些事都是臣妾一人所为,不敢求皇上宽赦臣妾的家人,流放也好,为奴也罢,臣妾只求皇上能够留他们一命。”
英宏拥着我的手臂紧了又紧,身子阵阵颤抖,我的脸上不知道是他的泪水还是我的,潮湿狼藉一片。然而我知道,他已是允了,我这才深深,深深的放下心来。当初的良昭仪,皇后已经瑾夫人俱都没有祸及到家人性命,今日他这样的对我,想来,我的家人亦并不会有太坏的处境。
外面有人轻声的回禀,“皇上,昭仪娘娘到了。”
英宏并不放开我,声音一扬,“传。”
因此时正是半夜,急促之间,瑛儿并没着正三品的昭仪品服,只穿了身稍正统些的宫装,梳着正式的发鬓,慌慌张张的进门一跪,口呼,“嫔妾见过皇上皇贵妃,给皇上皇贵妃请安。”
英宏轻轻的说了一个“免,”他再深深的看了我一眼,缓缓的松了手,转身站到了一边。
小青过去扶起瑛儿,脸上又是泪又是笑的,“奴婢见过昭仪娘娘。”
这样变故让瑛儿颇是惊慌疑惑,她忙扶住小青,连声道“不敢当,”抬头见我们全都双眼红肿,她是知道我的处境的,顿时惊急了起来,脱口道,“姐姐,你……”
转头看看英宏,她生生的将到口边的询问咽了回去,只是她的意思我如何不知,强挤了笑出来,我道,“恭喜妹妹晋位昭仪。”
说完,不待她开口,我亲手扶她在椅子上坐下,后退几步,我郑重的敛袂大礼而拜。瑛儿这一惊更甚,尚未坐稳的身子一滑就跪在了我面前,边抱住我便急急道,“姐姐这是做什么,姐姐快起来……”
我死命的往地上坠着不肯依,她愈发的急,声音里已经带了哭音,“这到底是怎么了,姐姐,你……”
那边小青再也忍不住,哭得瘫软在了地上,“昭仪娘娘,您别推了,就受我家小姐这一拜吧……,我家小姐有事要求您呢……”
瑛儿一边连连点头,一边死命的用手抱着我,眼里的泪如珍珠般滚落,道,“姐姐但有所吩咐,瑛儿万死不辞。”
我欣慰的笑,对着外面吩咐一声,“抱进来。”
帘子一掀,奶娘小心翼翼的抱着孩儿进来,小青赶忙过去接了,双手托到我的跟前。孩子吃饱了奶正睡得香,我贪婪的看了又看,这样娇娇小小的小东西,我多想一生一世,都留在他的身边照顾他呵!
瑛儿看了小皇子,脸上满满的全是怜爱,她忍不住轻轻摸了摸他的小脸,夸道,“小皇子生得好俊,长得真像皇上,”她含泪笑向我恭喜,“嫔妾恭喜娘娘得生贵子。”
我将孩子双手捧送到瑛儿的面前,郑重道,“我临死前,唯一不放心的就是他了。想来想去,只有将他交给妹妹照顾,黄泉路上,我方才能走得安心,”再看了看怀里的孩子,我的语气轻柔和缓,“如今见妹妹这样喜欢他,我也就放心了。”
瑛儿的脸都白了,她又像是惊喜又像是不信,呆愣愣的看着我,不敢相信的道,“姐姐……要将小皇子托付给嫔妾?”
要知道,这可是当今圣上唯一的皇子,身份之尊贵,实是令人难以仰望,虽然说抚育他时,其间有着万分的艰辛和危险,然而随之带来的地位尊崇,亦是难以言喻的高呵!她显然到此时才明白,英宏为何会半夜里无缘由的一道旨意,将她由一个地位卑下默默无闻的从六品常在册封为正三品的昭仪,这样大的晋位,便是我当年,亦没有这样大的跨度的。
看着她久久不说话,我心里渐渐低沉,语气不由苦涩,“怎么,妹妹你……不愿?”
虽然抚育这个孩子能给她带来尊崇的地位,可是,这一路上的凶险其实是要比那荣耀风光多太多的,若她怕,亦是情有可原。
然而,我却总是觉得,她不该是这样的人。
果然,她只是稍愣了一下,就稳稳的将孩子接在了怀里,她的神色里有从未有过的坚毅,“既然姐姐信我,那么从今以后,我当竭力保小皇子平安,若小皇子有个什么不妥当,我定以死谢罪,绝不活着。”
她又扶住我不让我再拜谢她,流泪哽咽道,“其实,皇上对姐姐的心,姐姐是知道的,有皇上在,姐姐一定没事。”
她怀抱孩儿,跪着膝行向英宏连磕了几个头,呜咽着对英宏求道,“皇上,臣妾和小皇子一起,求皇上救救姐姐,姐姐当日那样的行为,实在是被她们逼迫所至……”
而我也不阻止她,又跪又哭的折腾到现在,我的身子终于被抽去了最后一丝力气,向后靠在小青的怀里,我只觉得,连动一下,也已是不能够的了。
英宏一直背着身子站着,此时被瑛儿这样又哭又求,我分明看见他的背在微微的颤抖,好容易,他才缓缓开口,却是,“皇贵妃累了,昭仪带着小皇子去歇着罢,”他一指小青,吩咐道,“你也跟着去,今后,就跟在昭仪身边贴身伺候小皇子。”
小青的身子一僵,她慢慢,慢慢的转过身子,眼里满满都是哀伤,轻声的唤,“小姐……”
我笑着看她,“青儿,拜托!”
那边有宫人进来搀起瑛儿,奶娘要来抱孩子时,却被瑛儿避开,她冷然道,“我自己来。”
小青咬着牙不让自己哭出来,她咚咚的向我和英宏连拜了三拜,轻声的一句,“皇上保重,小姐……保重,奴婢告退。”
我看着她这样的故作坚强,心里像是被一只手死死的揪了又放,放了又揪。可是我知道,终有道别的时候,如此,也好。
待得她们全都退了,英宏过来,亲手抱了我上床。这一夜,他就和着衣裳躺在我身边,直到天亮。
不知道是因为卸下了全部的心思,还是因为累,这一觉,我睡得极沉,醒来时,竟然已经是第二日的午后,身边只有裁雪守着我,见我醒了,她慌忙扶我靠起身子,领了宫人伺候我洗了脸,又用青盐擦了牙,紧跟着端上一碗红枣汤来,一勺一勺的喂我。
我见她的手不停的轻微颤抖着,知道她的心里此时必定也是极难受的,于是微微笑了调侃道,“你不用怕,我去之前,会请求皇上将你们这帮子旧人全都安排个好去处的。”
裁雪再忍不住眼里的泪,她哽咽了道,“谢娘娘恩典,只是奴婢却并不是为着这个,”说到这里,她抬头看我,“奴婢服侍娘娘几年了,娘娘对奴婢们从来都是极良善亲和的,如今却落得……,”她吸一吸气,又道,“奴婢只是心里太难过……”
她的额角有细碎的头发散落,我轻轻的伸过手去,为她掠好,浅笑道,“傻孩子,常言道,天下无不散的宴席,你再熬几年就能回家去了的,以后好好儿的过自己的日子,别想着我这个倒霉晦气的人。”
她却倔强的一偏头,“娘娘才不是倒霉晦气的人,娘娘是被人害的,太后……,”说到这里,她猛然停住,到底有点儿不敢开口。
我知道她要说什么,于是道,“太后下了懿旨,要我早早儿自裁,是不?”
裁雪见我竟然知道,她捂着嘴,眼里的泪更是汹涌,身子猛烈的颤抖着,手里的红枣汤已是洒了大半,“娘娘……”
我正要劝她,却听外面有人轻声的回,“娘娘,刘喜公公来了,求见娘娘呢。”
裁雪一听,赶紧起身收拾了,又慌不迭的擦去眼泪,低着头退到了边上。我倒笑了,向她点了点头,这才扬声道,“快请。“
刘喜恭恭敬敬的进来,他并没有因为我是将死之人而轻慢我,依旧极恭谨的给我见了礼,双手递上一封明黄色的笺纸道,“皇上有旨,请娘娘为刚刚出生的小太子起名。”
“小太子?”我冷不防间,很是意外。
刘喜点头,“正是,皇上已经颁布朝臣,要将才出世的小皇子册封为太子。”
我愣愣的坐着,心里又酸又苦又甜的,也不知到底是什么样的一个味道?他做这样的事来,必定是为了让我在临死前,心里有所安慰的。
“可是,皇儿还是那么的小?”我终究还是不放心,他到底是我的孩子,又是才出生,若此时就已圣宠太过,会不会为他带来祸患?
刘喜像是知道我的心思,回道,“娘娘请放心,皇上一早就下了旨,说宫里为权为势尔虞我诈的太多,实在是令人发指。小太子一旦夭折,定要整个后宫为他陪葬。”
我心里突的一跳,惊蹙眉道,“这样的旨意,会不会太过了?一旦落人口实,那可是大大的不妙呢?”这样说的时候,我心里着实疑惑,英宏难道不怕靖海王拿来大做文章?
见我这样说,刘喜不由连看了我几眼,却是欲言又止。我见他像是有什么话不敢说的样子,便催道,“刘总管,我如今已是这样儿了,要是有什么,你不用瞒我?”
“奴才只是怕娘娘听了生气,”刘喜的语气亦不觉有些哀伤,他缓声道,“皇上在旨意上说:皇贵妃沈氏,为私欲而行毒为,实在是大逆不道,当为后宫之戒,今夺去皇贵妃位分封号,赐……赐死……,”说到这儿,他很小心的看了我一眼,见我并没有生气的样子,这才又接着说道,“圣旨还说,从今后,宫里为权为势尔虞我诈的事绝对不许再有,小太子一旦夭折,定要整个后宫为他陪葬。”
听了这样完整的旨意,我不但不恼,反而深深长长的出了一口气。英宏着实聪明,他为了不落人话柄,为了让太后靖海王等人无话可说,旨意的开头故意的先将我重重殇斥,再话风一转,用那样决烈的口气来保护我的孩儿。
一但夭折,满宫殉葬呵!
于此,纵是他亲口将我赐死,我又么能不明白他的那一颗苦心!
刘喜见我竟是这样的表情,知道我已明白了皇帝的用意。而我和英宏之间的种种,他也是从来都看在眼里,到此时,他不由深深的叹了口气,突然道,“娘娘,您不要怪皇上。”
他这样的话是从来都没有说过的,这么多年来,他从来都是规规矩矩,恭恭敬敬,不肯无端的多说一句话,多走一步路。
我知道他是怕我怪英宏亲自下旨将我赐死,当下笑了摇头,“我知道,其实,要我死的,是荣寿宫的那位。”
“娘娘果然是个明白人,”刘喜的语气里满满的全是伤感,“娘娘被幽禁以来,皇上就没有好好的用过一顿膳,睡过一个安稳觉的。奴才晚上在皇上身边守夜时,经常听到皇上叫着娘娘的名字惊醒。”
我只是静静的听着,并不说话,心里到此时,也已经是极平静的了,英宏为我所做的一切,我都牢牢的放在了心里,纵是在黄泉路上,也不能忘!
“皇上怕太后疑心,后宫里的事一概不管,又时不时的宣召妃嫔侍寝,让太后以为,皇上已经不再惦记娘娘您了。而看守流云殿的人,全都是皇上亲选的最贴心的人,无奈太后和靖海王亦盯得极紧,娘娘才诞下小太子,太后赐娘娘死的懿旨就已经到了,”说到这里,刘喜亦禁不住有了些许的怒意,咬牙道,“唉,欺人太甚啊。”
他似忽然想起,这实在不是一个奴才该说的话,顿时有些惶恐,咳嗽着掩饰一下,这才接着道,“昨儿个靖海王来了宫里求见皇上,他有意无意的提起娘娘,若是皇上稍有回护,只怕他立时就会伙同了太后,给皇上扣上一个沉湎美色,昏庸祸国的帽子,图谋篡位了。所以,皇上下这样的旨意,也是实在没有办法。”
看着刘喜,我心里暗暗摇头,你又哪里知道,这背后其实还有更多的阴险诡异呢。其实他所看到的,这是一小部分而已。然而这样的话我自然不会说,只道,“皇上是英明天子,他又怎能为了一个宫妃,而将大肃朝的规矩法典抛在脑后呢?”
刘喜便就顺着我的话道,“娘娘说得正是呢,”他将那张笺纸递到我面前,又亲手捧了笔墨来,忽然道,“因着小太子出生大赦天下的缘故,沈大人只被罢了官,家里的财产人丁俱都没有损害,只命搬往城外住去了。”
那笺纸是明黄色的底子,展开来时,里面是深红色的宣纸,隐隐印着飞龙的图案,乃是御前特用的东西。我才提起笔来,听了刘喜这样的话,我的手微微颤了一颤,就稳稳落了笔, 边轻声道,“替我谢皇上恩典。”
用的却不是普通的墨,浓重的金漆写出来的字尊贵大气。刘喜在边上轻声的念,“英昊,”他轻轻的拍掌,“真是好名字。”
我微笑了道,“我只愿他将来天地广阔,再别如他的父皇母妃般,一辈子都拘谨在这样压抑紧迫的皇城里。”
然而我亦知道,这是个多么难的愿望,他才生下来,就已经被封为太子,有那么多的人在景仰膜拜,又有那么多的人在嫉妒暗伤。这将来的路,他势必要比他的父皇走得还要艰难。
不幸生在帝王家,孩子,只怪你来错了地方!
将那御筏上的金漆吹了吹,我交到刘喜的手上,“未必就是好的,请皇上裁夺罢。”
刘喜应了一声才要告退时,我想了一想,又道,“请刘总管转告皇上,我如今是罪妃,又被夺了封诰,按规矩,是不能再住这静延宫的主殿了,”说道这儿,我嘴角溢起一丝笑,轻声的叹,“浅梨殿的梨花儿,这会子,该全都开了罢。”
因我曾说过爱浅梨殿里的那几树梨花,英宏便下旨将那间偏殿赐给我做春日小憩的别院。更命在里面多植梨花,每年四月梨花如雪时,我都要过去小住几日。
今年的梨花仿佛份外的繁茂,蓬蓬勃勃如雪般铺天盖地的妖娆,一阵风吹来,如海里的波浪般翻腾起伏着,满庭满院的香雪如海,闻之欲醉。
我命裁雪帮我折下一枝来,亲手供于小安的灵位前,洁白的花枝映着小安的灵牌,上面“赵小虎”三个字,因为每日的擦拭,字迹已经淡了许久。
赵小虎,是小安在家里时的名字。
让裁雪取了笔墨来,我细细的将那三个字描了一遍,想了想,我对裁雪道,“我去后,小安的牌位只怕不能再放在这里了,你让他们几个看能不能找个隐蔽荒僻的地方藏起来,也不必这样每日都上香,想起来时,过去瞧一眼就好,也是大家认识了一场的心意。”
裁雪默默的点头,这几天太多的生离死别,让这个天真单纯的女孩儿变得沉默寡言。她轻轻的将那灵牌上的墨吹得干了,小心的放好,就陪我默默站着。午间的阳光穿过小窗棂子透进来,斑驳的一片。
在这样一个明媚美好的中午,芬芳的花海下面掩藏的却是深浓的死亡气息。小安的音容笑貌犹在眼前,而供花的人,亦就要随他而去了。
仿佛才只是一转眼,却是一生都已到了尽头!
跟过来的都是往日在浅梨殿伺候的旧人,见我从小安的小灵堂里退出来,小福强笑着对我道,“娘娘,奴才在那梨花下摆了才做好的梨花糕儿,都是才摘的梨花瓣裹了榛子粉,再用去年收的梅花蕊里的雪水调的。奴才先尝了一口,味道极好。娘娘好歹赏奴才个面子,尝一口儿。”
这两天来,我虽是产后虚乏,却每日里并不怎么用膳,裁雪劝得狠了时,也不过是勉强的一两口,此时小福下这样的心思,我不忍拂逆他,微笑点头,“好。”
然而才坐下了,就听到极凄厉的一声唤,“娘娘……”
这个声音恍若隔世,声音里的熟悉让我瞬间心内激**,看向从梨花丛中急奔来的那个身影,我再没有那份伪装的平静,哑然出声,“秀儿。”
自那日她进宫回喜后,我们就再没见过面。只见蒋秀双眼红肿,脸色憔悴,臃肿的腰身彰显得她即将做母亲的事实。她不顾身子沉重,脚步踉跄着奔到我面前,一下子扑在我怀里,嚎啕大哭起来。
“娘娘,这是怎么说的,咱们当初做得那样隐秘,怎么就露了呢?”她伏在我的肩头,哭到声噎气堵。
对于她这样的话,我实不知该怎么说,亦实在已无话可说,心里却是深深安慰的,只觉得临了还能再见到她一面,实在是太幸运太让人欢喜的一件事。
轻拍着她的背,扶起她坐在我身边,我命边上的人全都退了,这才轻轻一笑,问,“你怎么进来了?”又摸一摸她的肚子,欢喜道,“几个月了,快生了罢?”
蒋秀抹了一把泪,抽泣着道,“快满七个月了呢?”
我算一算日子,笑道,“原来是进门开喜,好妹妹,恭喜你,”然而看一看她的身子,我又埋怨起来,“身子这样重,怎么还来看我?”
蒋秀的泪又落了下来,她呜咽着道,“知道娘娘出了这样的事,奴婢都快急得疯了,可想尽了法子也进不了宫。没办法,只得让奴婢的丈夫天天留意着宫内的动静,奴婢在家里天天为娘娘焚香祷告,祈求老天爷保佑娘娘逢凶化吉,可没想到,没想到……”
此时的她,再不见半点往日的干练,哭得成了个泪人儿,反而是我已由初见时的激动里脱身出来,心态平和的劝她,“别哭,你是有身子的人,可别伤了孩子。”
“没想到皇上这样狠心,竟真的要将娘娘您……,”蒋秀实在不敢相信的样子,“听说娘娘生了一个小皇子,奴婢才高兴着,却紧跟着就得知皇上下了这样的一道圣旨,奴婢当即就晕了过去。奴婢原以为这辈子再没有见到娘娘的时候了,却没想到,今儿一早就有内务府的人悄悄儿的来接,说是昭仪娘娘的意思,知道娘娘定惦记着奴婢,命悄悄儿的接进来见一见。”
“是瑛儿?”我听是她,倒也就不觉得奇怪了,想来定是小青提醒了她,而她如今已位居三品,在经过这么多的浮沉风波之间后,此时的三品昭仪乃是宫里位分最高的,她如今又是抚育太子的人,地位之尊崇,已是无人可比,她若吩咐下去,内务府岂敢不从。
这两天发生的事,我只拣重要的向她说了一遍,然而我越说她的脸越白,最后道,“陡然间将一个小常在晋为三品昭仪,又将小太子交给瑛娘娘抚育,这不是明摆着向荣寿宫挑战么?娘娘就不怕?”
见她担忧这个,我顿时冷笑,“哼,我怕什么,她此时虽利用靖海王来钳制皇上,然而她内心亦绝不肯真正和那靖海王联手。秀儿,你细想一想,她和皇上虽已水火不容,可她的手里到底还有能牵制皇上的王牌,只要这张王牌在手,皇上就得忌惮容忍她,她太后的位置就稳如磐石。可若是换了那靖海王当皇帝呢,她还能有什么?那靖海王虽然不会明里除了她,可是,那时能住在这荣寿宫里的人,却就绝对不会是她了。”
想到那靖海王,我更是笑得讽刺,“那靖海王一直都对龙椅垂涎三尺,他手上虽然兵力财力全都雄厚,然而皇上亦到底不是好惹的;更何况,京城附近驻扎着的几万兵马,全是为着护卫皇城而置,所以,若是他没有一个正当的理由,他亦绝对不敢轻举妄动,他之所以甘心为太后所用,也只是想借此机会来做文章罢了。太后将我的罪证当着众人的面揭露,皇上也就避无可避,天子犯法,与庶民同罪,只要皇上对我稍有回护,立时就要被扣上一个沉湎女色,昏庸误国的罪名,那时候,那靖海王再造反,也就师出有名了。”
“他等来等去,却不知,自己也只是被太后掌握了他的心理,平白的被人利用而已。所以我料定,只要皇上不回护我,那靖海王抓不到把柄,也就无计可施。而太后,只要我死了,至于太子交给谁抚育,谁因此位列后宫之首?纵是她心里再不忿,一时之间,她也绝对不会放在脸上,只怕,她还要打肿了脸来称赞皇上处事公允呢,”想到太后知道我的孩子被交由瑛儿抚育时,她那张脸上可能有的表情,我就笑得畅意,太后啊太后,纵然我立马儿就要死了,我也绝对不会让你称心如意。
听到我说这个,蒋秀突然想起一件事来,“娘娘,您的那位二姐,您出事后,可有见过她么?”
她这话让我觉得蹊跷,我被幽闭在流云殿之后,纵是太后也进不来,何况是她呢?我一皱眉,“她怎么了?”
蒋秀见我竟像是不知道,脸上就有些犹豫起来,然而她的眼里已满满的全是泪,我分明看见那里面有一股强烈的恨意,如火般的攒动着。
“我如今已经是这样儿了,多件事少件事都无妨,你说罢,”虽隐隐已知道定不是什么好事,可我还是忍不住想要知道。
蒋秀只得点点头,她咬了牙道,“娘娘,奴婢就再没有见过哪一个人会像娘娘二姐那般的,亲手将自己的亲妹妹往刀子上推,”她像是气得极了,狠命的吸一吸气,才又接着道,“奴婢的丈夫回去说,皇上命他暗里去示意亲信大臣们上折子,就说娘娘之所以这样做,乃是当年皇后和瑾夫人歹毒在先,娘娘不过是想了法子让她们罪行败露罢了,就算后来毒死瑾夫人行为过激,亦是瑾夫人罪有应得,娘娘实在是罪不至死。这样的折子上了后,原本事情已经有了转机,可万没想到……”
蒋秀不知是因为气还是恨,已是说不下去。我的心里已是冰冷如冰,却偏硬了肠子,不肯将此事模棱两可的过去,“我的二姐,她做了什么?”
蒋秀直将唇咬出了血,“太后带了她当着那几位大臣的面,说娘娘和您那位表哥确有暧昧,皇后和瑾夫人她们死得冤枉……”
我久久不语,心里只是苦苦的一声,“二姐,你始终不明白我当时的用意,你竟然恨我到如此地步?只是,纵然你恨我入骨,也该知道这世上有句话,叫做‘唇亡齿寒’的罢!”
我倒了,你又还能好到哪儿去?
蒋秀见我久久不语,忙担心的轻声唤我,“娘娘……”
看着她脸上的担忧,我淡淡而笑,“罢了,这一生就这么点子长,恨也好,爱也罢,都随他去罢。”
唯有想到英宏时,我心里痛如刀绞,原来,他竟为我花了这样大的心思!
可是,此时我已不愿再将心思放在这些话题上。看着蒋秀,我突然想起一事,招手唤裁雪过来,笑着吩咐道,“可巧了你秀姐姐进来了,你去将那包东西拿出来。”
裁雪忙答应着进屋去了,蒋秀疑惑,“娘娘,是什么?”
我摸一摸她的腹部,淡淡一笑,“也没什么,不过是些小东西,给孩子当个见面礼儿。”
说话间,裁雪已捧了一个小包袱出来交给蒋秀,她哽咽着道,“娘娘将她日常用的一些东西,还有一些没被记档的赏赐,全都分给了我们几个,这是给秀姐姐你的。”
蒋秀的手颤抖得不像样儿,她眼里的泪再一次汹涌,抓着我的手,她再不肯放,“娘娘……”
我硬生生的忍下眼里的泪,清浅的笑了道,“傻秀儿,别哭,日后只能你自己照顾自己了,”随手折下一枝梨花,我插在她的发鬓上,“若是有心,就为我带几天孝罢。”
“娘娘,”蒋秀挺着大肚子扑通跪下,身后的裁雪小福等,也全都哭出了声。哭声传到外面,就见浅梨殿大门被嘎吱一声推开,有人探头来看,并指着蒋秀道,“王夫人,时辰已经不早,你见也见了,就到这儿了罢。”
蒋秀的身子一颤,她死命的抱住我的腿,已是哭得快要晕厥,我见那些人已面露不耐,生怕蒋秀这样拖下去会遭了什么不好来,又顾着她的身子,当下狠了心死命的一挣,从她的怀里挣脱了出来。
当着那几个人的面,我硬了心肠淡漠着道,“王夫人对我有这样的心,也不妄了咱们曾经主仆了一场,我这里谢了,你回罢。”
说完,我扶了裁雪的手,便转身进屋,再不回头。
蒋秀被人连劝带拉的,终于的去了,然而纵是她已去了许久,那凄厉哀绝的哭声还依旧在我耳边久久回旋,再不能散。
我再也没了力气,一个人坐在屋子里静静的流泪,面对即将到来的死亡,我不是不怕的,在没有人的时候,我甚至已经怕到发抖,可是我能怎么办呢,我被禁锢在这样的一个铜墙铁壁的地方,插翅难飞。
只是,只是呵,英宏,你是如此的待我,古往今来,从没一个帝王的爱能如你待我般的单纯专注!可是,可是就算是到了现在,到了我已经站在阎罗王的大门口的时候,我却依旧不知道,得到你这样的深情,于我到底是幸,还是不幸?
傍晚的风吹过满院梨花的时候,我听见外面有脚步声响起,不多一会,就见裁雪面如死灰的如飞般奔进屋子,一看见我却又立住不动,眼里的泪如潮水汹涌。
我心里明白,轻声问她,“是要我上路的旨意到了么?”
裁雪不点头也不摇头,身子剧烈的颤抖着。我不再说话,淡淡道,“打水来给我洗浴。”
尘归尘,土归土,我要洗去这世上的俗世烟尘,干干净净的离开。
裁雪死命的捂着嘴,竭力不让自己哭出声来,她默默的点头出去。我去那衣柜里,将进宫前娘亲手为我缝制的几件衣裳找出来翻了翻,拿起一件白色锦绢的,只是极简单的式样,却在领口袖口细细的用稍暗些的白色丝线精细的绣了一只只蝴蝶,若不细看,根本不能发现。
轻抚着衣袖上的蝴蝶,我满腔的心酸。娘的这些衣服,我向来都是只当个念想儿,从来也舍不得穿。而想来娘当年费了那样的心,在灯下极仔细极用心的绣着这些蝴蝶时,也万万想不到,竟是在此时派了这样的一个用场。
其实,我和英宏一样,都极爱白色,只是这样的颜色到了这样禁忌重重的地方,又怎么敢穿出来?当年我执意要一件这样的白衣时,娘还颦了眉说不好,只是拗不过我的性子,她叮咛我说,这样通体纯白的一件衣裳,应该是着孝时才能穿得的,平日里收着就好。
好吧,今儿个,我便自己为自己戴孝罢!
宫人备好了热水,裁雪摘了一捧梨花瓣洒在水面上,洁白的花瓣被我用手一搅,犹自散着芬芳。
裁雪想是知道我的心思,落手轻柔,为我洗得极仔细,偶尔,有温热的水珠滴在我的**的肌肤上,我分明能感受到那里面有极重的悲伤,我笑了,道,“别哭。”
落在我背上的水珠更急,我微微的闭了眼,随她去。
两次的生产,丝毫没有令我的身子走样,娘做的这件衣裳穿在身上时,一如当年的妥帖合身,铜镜里,一个白衣胜雪的女子,虚无得仿若只要风一吹,就会如烟般飘散不见。
将长及腰际的乌发用一根极简单的白色丝带束了,任由它垂在腰后,裁雪拿过首饰盒子,被我止住,好容易将自己收拾得一身干净,再不能被这样充满铜臭的东西污了。
满意的看着镜子里的自己,我笑得安慰,赤条条来去无牵挂,如此,真好!
扶着裁雪的手起身,我脚步轻盈的出了屋子,裁雪的手激烈的颤抖,我只当不知道,经过院子里的梨树下时,我折下一枝梨花,替自己簪在发上。
却是去浅梨殿的书房,才进屋里,就见英宏依旧是一身月白,落寞黯然的坐着,他的脸色几乎已经和他的衣服是一样的颜色,苍白憔悴,看不到一丝血色。
我不防是他亲自来送,倒愣了愣,然而只是一瞬间,我就微笑了上前,“罪妃沈氏,谢皇上隆恩。”
他不知是因为从来没有见过我这样的一身打扮,还是因为别的,一时竟不说话,愣愣久久的看着我,眼神寂寥萧瑟,然而在那眼睛的深处,却又分明像是有一簇火苗在燃烧攒动。
我垂下眼睑,地面的青砖上刻有极精致的各色花卉图案,一块块的涌在一起,如海一般的向四面漫延开去,仿佛是无边无际了,稍抬头一看,却就直到墙角,如此而已。
他终于开口,却是,“昨儿个晚上,祥芙宫的赵婕妤殁了。”
我并不吃惊,甚至,连眉头都不曾皱一皱,只笑道,“如此甚好,臣妾当年和她同一日进宫,今儿又是一起走,黄泉路上也有伴儿了。”
我这样说的时候,他的手难以察觉的轻颤,在他手边的案子上,分明有一个如血般艳红的托盘,只是和往日不同的是,三宝里的匕首白绫统统不见,只有一壶酒孤零零的放着。
然而就算只是一壶酒,亦是足够了,里面的鹤顶红足以干净利落的将我送离这个世界!
我轻轻走到那壶酒边,笑道,“赵妹妹只怕还没有到奈何桥,臣妾稍快些,想来还是能赶得上她的。”
才伸手要去拿那壶酒时,冷不防英宏一把抓住我的手,他的眼里满满的全是血丝,他狠命的将我往怀里一拉,死命的抱住我,我分明能感觉到他的身子在不停的颤抖,喉咙里有着抑制不住的哽咽。我心下又痛,其实,真正苦的是他呵,我一了也就百了了,可是他,却还要强自振作了,为江山,为黎民,为――孩子。
我忽然想起一件事,便在他耳边轻声问,“皇上,能告诉臣妾,咱们的孩子叫什么吗?”
英昊,我给他起了这样的名字,只是,他用了没有?
他的脸蹭着我的,我的脸上潮湿一片,然而我清楚的知道,我并没有流泪,他哑声道,“是你起的,英昊。”
“昊儿,昊儿,”我轻轻念了两遍,笑道,“谢皇上。”
刘喜在边上亦落下泪来,他轻声的回,“皇上已正式下旨,将小皇子封为太子了。”
我笑着点头,轻轻的拭着英宏的脸,“臣妾对不起皇上,欠皇上的,来世当牛做马罢。”
我才要挣脱时,他却狂乱的叫出声来,“不要,朕不要,”他忽然一把将我的脸扳正,语气疯狂热烈,“他们要这江山社稷,朕给他们;他们要坐那龙椅,朕让给他们。凝霜,我只要你,只要你!咱们离开这里,去找一个无喧嚣的世外山林,朕给你一个东山隐境……”
如果说对于即将到来的死亡我已经心平如水,那么他的这番话,就是在这水里扔了好大一块石头,我吓得一个激灵,脱口惊叫,“这怎么可以?”
“怎么不可以,这个地方太过肮脏龌龊,算来谋去,不就是为了那张龙椅吗?凝霜,你别怕,我带你走,”他的声音越来越轻柔,越来越蛊惑。
我不知道我什么时候流下的泪,他轻轻的吻上来,“我这就去跟靖海王谈,他要皇位,我要你,我们各得其所。”
刘喜已经吓到浑身发软,他扑通一声跪倒在地,“皇上,万万不可啊,那靖海王向来残虐无诚信,若天下到了他的手里,老百姓可就遭殃了,”他抹一把脸上的泪,又叫道,“那时,他也定然不会放过皇上和娘娘的,定要将皇上和娘娘斩草除根了他才会安心。皇上,您三思,皇上,您三思呀……”
英宏的狂乱和刘喜的激动看在我的眼里,却是让我越来越冷静,我轻轻挣脱了英宏的怀抱,突然问,“皇上可还记得,当初皇后拿出来污臣妾清白的那封信么?”
英宏见我此时竟说起这个,不由一愣,“怎么?”
我咬一咬牙,狠着心肠道,“那封信,确实是臣妾所写。”
书房里有一瞬间的寂静,随即,是英宏不信的声音,“是,是你写的?”
“是的,”我微笑着扬起头,“皇上还记得,那年大狩猎时,曾经送臣妾回去看娘亲么?”看着英宏的脸越来越白,我愈发笑得嫣然,“有件事,在臣妾的心里已经憋了许久了,臣妾和表哥之间虽然并无不轨,然而,”我闭上眼,像是用尽了所有的力气,狠命的说出口,“臣妾自小时起,就和表哥两情相悦了。”
只听“当啷”一声,有什么东西掉落在了地上,随即我听见英宏重重坐进椅子里的声音,他的气息渐渐的凌乱,像是猝不及防间受伤的兽,满满尽是疼痛。
鼓足勇气睁开眼,我又道,“臣妾蒲柳之姿,实不敢当皇上的青眼,虽承蒙皇上不弃,怜惜呵护至今,然臣妾心中想念者唯有表哥。那年回家时,得知表哥因臣妾的入宫而日渐颓废。臣妾不忍,方才写下了那样的一封信。”
见英宏依旧是极震惊、极意外的表情,我清浅而笑,“您瞧,臣妾欺瞒了您的,可不止那么点子事呢,臣妾实在是……,”说到这儿,我眼一闭,“罪无可恕。”
英宏的脸色苍白如灰,已经是死一般的颜色,除了迷离恍惚的看着我,一时竟忘了说什么。而刘喜,我清楚的看见他的脸上有一丝感激之色,在英宏发怔的时候,他连连向我磕了几个头。
我大是安慰,幸好,刘喜能明白!
转身回眸间,书案上,一副明黄色卷宗赫然在目,分明是将我定罪赐死的御批。在御批的旁边,是一枝极精致考究的湖州狼豪,已饱蘸了鲜红如血的朱砂,那触目的红和着御批明耀的黄,份外诡异阴森。
我的笑忽如暗夜里的昙花般,瞬间绽放。我伸出手,在英宏尚没有反应过来时,我已经提起那笔来,笔上挺直的竹质笔管捏在我的手里,是那么的妥帖。我白皙的手背上,微蓝色的青筋隐隐在现,随着我手腕的轻轻一转,鲜红的一个勾圈画在“沈凝霜”三个字上,竟像是一副描绘得极精细的花样子,份外的好看。
这样的一勾,分明就如判官手上的一笔,论了罪的人,只待那饱蘸了朱砂的笔在名字上勾过,基本上,就已算是阎王殿里的人了。
英宏的脸瞬间发白,他才要扑过来时,我已经丢下笔,身子极快的一转,一伸手,已将那壶毒酒抓在了手里,转过身来,我的声音忽然温柔至极,“皇上,您多保重。”
一扬手,清冽的酒就入了口,我竟然还能认得出,那应该是瑛儿酿的桃花酒,入口微甜,口齿里依稀还有桃花的清香。我突然就高兴起来,这样一壶掺了鹤顶红的酒,原来并不是我想象中的难喝。
英宏尚保存着要过来抢的姿势,然而却已是晚了,他的脸上除了震惊,就只剩了呆若木鸡。
就连刘喜,亦是目瞪口呆的站着,甚至,他连一声“恭送娘娘上路,”都忘了喊出口。
酒入喉间,仿佛并没有什么感觉,身子却已经飘忽起来,酒壶落地,我只勉强对着英宏一笑,就转身,决然离去!
院子里的梨花仿佛在一瞬间全都开了,一见了我,俱都大团大团的向我扑来。我的脚步踉跄着,眼前是一整片的白,身子旋转漂浮。忽然,在远远的一树开得最盛的梨花丛里,一个男子温润如玉,他的声音是那么的温柔,笑着向我轻唤,他道,“凝妹妹,你瞧这银镯子可好?”
“……栩……表哥……,”我喃喃出口。
眼里恍惚是有泪落下来,我微笑着向他伸出手去,梨花纷落如雪,他的脸慢慢清晰,却赫然竟是――英宏的脸!
正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