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软软的坐在地上,心里满满全是愧疚和绝望,再无一点勇气回头去看陈清莲。
陈清莲却平静,反来劝我,淡然笑道,“能和姐姐一路同行,真是小妹的福气呢,姐姐可千万莫要嫌弃妹妹。”
我惊讶回头,泪水模糊了眼睛,我哽咽道,“妹妹,我可真是个不祥人,是我连累妹妹了。”
陈清莲凄然一笑道,“说什么连累不连累的,在这种地方呆着,随时都会死的,我早看透了,”她看了看我和蒋秀,小青,又笑道,“咱们几个能一同上路,倒也不错呢!”
我看着蒋秀,小青,心如滴血般,只是说什么亦是无用,纵有深深的愧疚,我亦是说不出口。
那胡嬷嬷过来阴阴笑道,“便宜你们了,皇后娘娘叫我选个好时辰再送你们上路,就容你们再多活一会儿罢。”
她看了看小青怀里的睿儿,“只是,这小孽种哭个没完,听得人心里真是烦厌,”说到这儿,她喋喋怪笑,一挥手道,“来人,将这小孽种带出去埋了。”
“什么,”我听她的口气就觉得不好,她的话一出来,只惊得我魂飞魄散,当下猛扑过去,将睿儿紧紧的抱进怀里。
蒋秀,小清,陈清莲也全都大惊失色,陈清莲喝道,“你敢,不是叫你选了好时辰再来的么?”
那胡嬷嬷笑得阴沉,“娘娘只说将他跟这贱人埋在一起,可没说他也要看时辰的,哈哈哈……”
边上的人也全都笑了,胡嬷嬷笑着对他们道,“夜已经深得很了,大家也乏了,这孽种要弄死他也得费时候,就直接埋了吧,大家早些完事也好早些回来歇息。”
“不,你们敢,”她的语气平和,似在说着一件极平常,极普通的事。我心胆俱碎,再忍不住尖叫出口,我拼命摇头,泪水横流,“疯子,你们都是疯子,你们这群禽兽……”
那那胡嬷嬷很是不耐烦起来,狠声对最边上的两个太监吩咐道,“这事儿你们去办吧,越快越好,真是的,吵死人。”
说完,她洋洋得意的看了我们一眼,领着那帮人,扬长而去。
我恐怖着看着留下来的那两个五大三粗的太监,将睿儿越抱越紧,恨不得镶进身体里去。睿儿吃痛,又哭出声来。我却一点也不敢松,一步步的后退,只恨自己身无双翼,不能带着睿儿展翅而去。
小青扑通给那两个太监跪下,连连磕头,求道,“求两位公公,你们行行好,饶了小皇子吧,只真的是皇上的龙种啊,你们不能这样做,我求求你们,我求求你们……”
蒋秀陈清莲也全都跪倒。我早已惊恐到了极点,眼见她们跪下哀求,我只是抱着睿儿拼命的往墙角里缩,口里,已经发不出声了。
那两个太监极不耐烦,道;“你们哪来这么多的废话,很晚了,我们还要去睡呢。”
说着,就要过来抢,小青蒋秀齐上来护。我到此时,已经再无一点想法,心里亦只剩了麻木和哀伤,也罢,也罢,这世界如此肮脏纷杂,与其让他面对,不如,就带了他离开了罢!
蒋秀哭得凄惨无比,她说道,“你们为什么那么心狠,我知道,我全都知道的,以前有个宫女跟侍卫相通生下孩子,那个孩子就是被活埋了,埋了大半天了,都还能隐约听到地下有孩子的哭声,你们真狠啊,你们是不是人?”她跪爬到我身边,紧紧抱住我和睿儿,哭道,“主子,可千万不能让他们将小皇子带去啊,上次那个孩子,埋得浅,就被野狗刨了出来,活活儿的就被……,可怜都到了狗嘴里,尚能看到……孩子的腿在**……”
小青和陈清莲被这番话唬得脸上没了颜色,小青惊得没了声音,抓着蒋秀道,“秀,秀姐姐,你……你怎么知道……?”
蒋秀已经哭到要气绝,“那几个经手的太监,回来拿着当笑话说,那宫女也是被关着,听了这个,当时就……就碰墙……死了……”
她这番话,让我再也没了指望。我站起身子凄然一笑,对着那两位太监,缓缓道,“既如此,请容我给他喂一口奶,如何?”
那两个太监有点迟疑,我拔下头上的一根簪子,递到他们跟前,也不说话。那二人一见不由欢天喜地,忙接了过去,道,“那你可快着点儿。”
我抱着睿儿,缓步走到一张破凳子上坐下。睿儿此时像是感受到了这份不寻常,停止了哭泣,只睁着他那黑漆漆的眼睛看着我。我扯下一块衣襟,轻轻的擦着他脸上凝结的血迹,我落手轻柔,向他露出一抹温柔的笑,柔声道,“睿儿乖,母妃给你擦得干干净净的。”
我撂起衣服让睿儿吃奶,睿儿贪婪的用力大口吸着,不时有轻微的咕咚声从喉咙里传出。我轻轻晃动身子,用手拍着他的背,面上一直带着最温婉的笑,慈祥温和,仿佛,并不是在生死血腥的时候。
睿儿吃饱了,小小的脑袋在我怀里蹭了蹭,靠着我的胸口睡得香甜。我静静的看着他粉嫩安甜的小脸,心里温柔满足,只觉得,再没有一个孩子,可以像他这般乖巧可爱的了。
我脸上含了笑,手指轻轻划过他粉嫩幼滑的肌肤,最后,落在他小小的脖子上,他的脖子是那么的细小,小到我一只手都放不满,肌肤上的温热让我心里一阵揪痛,我伏下身子,在他的脸上轻轻一吻,我的手指渐渐用力,睿儿的脸慢慢的由青变紫,他用力挣扎,张了口却叫不出声来,我的脸上一直的带着笑,终于,我听到有轻微的“咯”的一声自睿儿的喉咙里传出,睿儿的身子慢慢的软了下来,渐渐的,再不能动!
他闭着眼睛,那么安详的睡在我的怀里,宛如无意中坠落在凡间的精灵,这尘世的烦扰纷杂,从此,也再不与他相干了。
我静静的看着他,他的小小的身子轻得没一点重量,他的小脑袋依旧靠在我的胸口,只是,逐渐变凉,再无一点温度。
终于,我的眼里有水样的东西溢出,一滴一滴的落在睿儿的脸上,孩子,我的孩子,你不会恨娘罢,与其让你去受那样的苦楚,不如,还是娘亲手送了你去罢!
“小皇子……,”小青最先发现不对,过来一看,不由一声惊叫,陈清莲和蒋秀慌得连滚带爬的过来一看,也全都傻了。
那两个太监万万没想到竟有这番变故,饶是他们心狠手辣,此时也禁不住胆战心惊,愣愣的站着,不知所措起来。
小青慌忙的想要抱过睿儿看个究竟,我一个不防,手里陡的一空,心里立时急痛交加,我伸手欲抢回,眼前却是一片金花乱舞,再看不清人形。
“我的孩子,”我痛呼出口,只觉得喉咙口一腥,哇的一口鲜血喷出,眼前一黑,软软倒地。
不知道过了多久,恍恍惚惚中,有人轻声的说着什么,又像是有人将我抱着放到了什么上面,摇晃着走动,有哭声在耳边萦绕,却都是低低的,轻不可闻。
过得一会,又停了下来,又有人将我抬着平放到一个什么上面,有暖暖的被褥盖在我的身上,隐约听到有人低声的说了几句什么,接着,我的身子就晃动起来,像是有马蹄的声音,得得的响个不停。
我使劲的想要睁开眼睛,眼皮却如石头般沉重,在那一摇一晃里,终于,我坠入了黑沉深渊里。
再睁开眼时,有明亮亮的阳光,透过麻纱的幔子,暖暖的映在我的身上,我躺在一张式样简单的木**,身上盖着土黄色的棉布被褥,小青正伏在我的枕边,沉沉睡着。
我不知道自己这是在哪里,但是,眼前的景物让我心内安定而又庆幸,原来,那晦暗阴森的永巷,皇后和胡嬷嬷狰狞恐怖的笑容,睿儿惨烈的哭声,如刀绞般的心痛,那些全都只是一个梦罢了,我没有进过宫,我也不是什么贵嫔主子,这一切的一切,全都没有发生,真好,真好。
我想要起身看看,可是我却不敢动,我亦怕眼前的这一切也只是个梦,只要我一动,我的梦就破了,我又会重新回到那个阴森可怕的地方。
却见帘子一掀,蒋秀端着一个托盘进来,见我睁开眼,惊喜的叫道,“主子,你醒了?”
这一声主子,如雷般轰得我六神皆飞,我的脑子里嗡的一声炸响,原来,我真的进了宫,我真的是一位主子,我真的,真的,没有做梦。
皇后和胡嬷嬷如鬼魅般的笑容,那永巷里地狱般的血腥,以及,睿儿,我的才出生几天的孩子,我亲手掐死的孩子,天,真的,那一切,竟然全部都是真的!
可是,那我现在在什么地方,睿儿哪,我的孩子哪,他又在哪儿?
我心里奔腾澎湃到极点,脸上却是木木的没有一点表情,我大睁着两眼看着蒋秀,如她是一个透明陌生的人般,甚至,我的眼内没有一滴泪。
小青被惊醒,抬头见我醒了,也欢喜起来,叫道,“小姐醒了么?”
她话才出口,就有泪流了下来,她哽咽道,“小姐总算醒了,小姐,你,你已经昏迷了好几日了。”
睿儿死了,是我这个做娘的亲手杀了他,他死了,我醒我晕还有什么意思。我心灰意冷,疲累的转过脸去,不再看也不想听她说什么,也不问自己为何从永巷到了此处?
小青哪里知道我心内所想,她抹了抹脸上的泪,道,“小姐知道么,咱们出宫了,是,是贵妃娘娘派人救的咱们,平常看她那样,倒不知道,她竟有如此的侠义好心肠!”
瑾贵妃,怎么竟然会是她救了我们,我心内奇怪,然而我亦不问,只当做,没有听见。
“她是到快天亮时,才派的人过来,打晕了外面看守的人,暗里用运水的水车将我们带出宫外。”小青说到这儿,却又伤心起来,“可若是……若是能早些到,小皇子也不会……”
她这番话,像是一把极细的刀子,在我的心上慢慢的来回的划,那份疼痛,让我的呼吸亦是难的,只是我已经疲累到连这样的痛苦,都无法表达得出来,甚至,没有力气去流泪!
蒋秀见我不动不动,也不说话,忙止住小青,不让她再说,只道,“主子放心,这里已经在宫外了,皇后一时间找不到这里,主子先安心养好身子,左不过几天,皇上就该还朝了,到那时……,”说到这儿,她也顿住了,和小青面面相觑的对看着,到此时,她们也知道,说什么,于我都是无益的。
然而她们见我依旧平静,也就稍稍的放下心来,小青端过一盆热水来给我擦身子,蒋秀转身出去,不多时,就端进一碗热腾腾的燕窝粥来。
她小心的将那粥吹凉,拿起调羹舀了喂到我的嘴边,道,“这是那贱人……是……她命人送来的,说主子才刚刚生产过,身子太虚,要好好养养。”
我的眼睛遥遥的看着对面墙上的一副山水图,一动也不动。她停了半天,见我一点反映也没有,不由有些慌,忙放下碗,摸着我的额头问道,“主子,你怎么了?”
我依旧表情木木,不答话也不看她,这时小青也觉得不对,过来道,“小姐,你怎么了,你说话啊。”
可是任她们怎么摇晃怎么呼唤,我都直如一块木头,不言不语,不哭不怒,小青急得眼泪直掉,转身飞跑出去,不一会,拉着陈清莲进来,指着我急道,“小主快看,我家小姐……我家小姐像是傻了……”
说完就呜咽不止,陈清莲瞪了她一眼,斥道,“你胡说什么。”
她坐到我身边,拉过我的手,轻声唤道,“姐姐。”
我终于转过头,目光直直的对在她的脸上,小青和蒋秀才有些欢喜的时候,我却是依旧满脸的茫然,就像是,从来没有见过陈清莲般。
“姐姐,你怎么了,你说句话好吗,你身边这两个丫头一直为你担心着,你再这样,可是要她们的命了呢。”陈清莲抚一抚我散落的发丝,她自己也忍不住的落下泪来,叹道,“妹妹知道你难过,可是再难过,都已经这样了,来日方长呵!”
小青和蒋秀流着泪紧张的看着我,我心里暗暗的叹了口气,来日方长,可是,就算来日再长,睿儿,我的睿儿……我要陪着睿儿,我断不能丢他那样的一个小人儿自己在黄泉路上,我要跟了他去……
陈清莲见我依旧无动于衷,急道,“就算姐姐不爱惜自己,也要为自己的家人想一想,睿儿已经没了,你自己再……家里人若知道了,可怎么……”
她再说不下去,但这句话却如五雷轰顶,瞬间将我击醒,是呵,死真的是一件再容易不过的事,可是我又怎能如此自私,置我的家人于不顾,若我也去了,只怕下一个跟着去的,就该是娘了罢!我是娘唯一的指望呵!
一边是我的睿儿,一边是娘亲,罢罢罢,百善孝为先,我且先顾着活着的人罢!
看着蒋秀小青的泪眼,这几天她们跟着我受了不少罪,生死关头,她们同样走了一遭儿,我再怎么伤心也只是我自己的事,绝不能再让她们为我费神了。
想到这里,我点了点头,对着那粥示意,蒋秀大是欢喜,忙取了舀到我嘴边,我张口吃了,粥到嘴里,脑子里闪过的是睿儿弱小冰凉的小小身子,口里的粥忍不住就要吐了出来,我强忍住,死命的咽下,我不该也不能,再让他人为我担心了。
自此以后,我再不让蒋秀和小青操心,饭菜端到面前,我就用些,到该睡的时候,我就很配合的闭上眼睛,整个人宛如一个木偶般,再无一线生气。
蒋秀,陈清莲等很是着急,却也无法可想,更因着我们的身份特殊,更不敢找人求助,后来,她们见我只是不哭不笑,不言不语而已,其他倒也正常,虽然还是担忧,但也只好随我了。
陈清莲每日都会在我身边陪我说话,有时还会扶我到小院里去走走,这是一个很简单的民居,院里除了那几颗光秃秃的柳树,就只有墙角那几株青竹有些许的绿意。听她们告诉我,我们身处之地,位于京城最荒僻的角落,皇后见我们失踪了,纵然急,也不敢大肆张扬的搜找,瑾贵妃将我们安排在这个地方,等着皇上一回来,她就安排我们回宫。
回宫,回宫了又怎么样呢,睿儿仍然不会活了,再说,那封信,难保英宏看了,心内不会有想法,只是,那封信到底是怎么回事,怎么会到了皇后手里,难道是云姨……?
我又暗里摇头,云姨不会的,我是她看着长大的,娘亦待她不薄,她绝对不会来害我,那,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只有小青,想着事情全由那封信起,就想着要去寻了栩表哥来问,又想着要回沈府请娘来劝我,被蒋秀劝住,蒋秀点着她的额头,恨声道,“你啊,真是呆得可以,咱们平白的消失了,皇后能不找?这会子,沈府和宰相府门口,不定多少双眼睛盯着呢,你要自己撞过去么?”
她又叹道,“这会子,宫里和外面都不知道是什么样的情形,咱们还是小心罢!”
日子就这样浑浑噩噩的过着,转眼间,就到了年关脚下,天气愈发的寒冷,国舅府上时不时的派人过来送些东西,并带来宫里的消息,我们失踪后,皇后又惊又怒,却又不敢过份宣扬,只得寻了各样的理由,在宫里撅地三尺,宫里众妃莫名其妙之余,更是人心惶惶。而太后的病亦一直不见好,皇后以让太后静心养病为由,命人严守荣寿宫门,就连贵妃,如今亦不能随意进入。
陈清莲点点头,又问道,“那,宫里有没有人提起我和沈贵嫔?”
来人点头,回道,“回小主,皇后下旨,说小主您……,”说到这里,他小心的看了看陈清莲的脸色,见陈清莲面色平和,这才接着道,“因着小主向来不爱与人交往,皇后又命太医传出话来,说小主您得了风寒,宫里众妃……倒也无人……提起……您……,”那人想是怕陈清莲发怒,越说声音越小。
陈清莲却莞尔一笑,道,“如此甚好,”她看了看来人,又有些不耐烦起来,“那沈贵嫔呢?她身怀龙裔,又已经过了临盆时候,宫里人人眼睛全都盯着,就算不能进去瞧看,难道,竟也不问么?”
那人见她这番模样,却并不立即回答,只用眼角不停的瞟向我,神色间颇有些迟疑。陈清莲见他如此神情,神色间也不觉凝重起来,转脸看向我。
我斜靠在垂栏前的美人靠上,静静的看着围栏后的一株青竹,他们的对话神情,我全都视而不见,听而不闻,陈清莲见我无声无息,不由得深深叹了一口气,向那人道,“不防事,有什么,你就直说罢,到如今,还有什么是经不得的呢?”
那人见她这样说,也就一咬牙道,“那奴才可就直说了,小主和主子听了别恼。皇后……皇后已经对外宣称,说……说贵嫔主子……难产……母子双亡……”
这句话让我有一瞬间的失神,皇后到底是这样说了,只是,如今我们生不见人,死不见尸,她这样宣布出来,就不怕……
还有,我的家人该也得到这个消息了罢,娘必定要伤心坏了罢!
然而我的疑惑陈清莲亦想到了,怒道,“她也太大胆了,当真就当我们死了么?”
那人小心翼翼道,“贵妃娘娘说了,叫小主和主子千万莫往心里去,皇后如今方寸已乱,虽然用这话封了宫里人的口,却并没有向外面传的,只说皇上正在还朝的路上,怕皇上听了忧心,下了严旨不许说。”
陈清莲愣了半晌,方才缓缓道,“怎么,皇上快回来了么?”
“是的,有消息传回来,说最多十天的样子,就到了。”
说到这里,陈清莲见我靠在美人靠上的姿势却是丝毫微变,她幽幽的叹了口气,想说什么,却又顿住,转头向蒋秀使了个眼色,蒋秀会意点头,又说了几句,那人也就告退,陈清莲挥手命蒋秀送了他出去。
待到屋子里没了人,陈清莲扶着我的肩膀,道,“皇上快回来了,到时,自然会为咱们做主,姐姐可以放心了。”
我这才转过头来,淡淡的看她一眼,她伸手抚上我的脸,语气里有了哽咽,“姐姐,有一个月了,这些日子,你一句话不说,你,你到底在想些什么呢?皇上回来,你不高兴么?”
我看着她的眼里,有了些许的雾气,然而这是一瞬间,我又恢复了往日冷漠淡然的表情,我微微的垂下头去,地面是极为平常的黑砖铺就,虽然普通,却也细致,做成菱花形状,漫然向四边散去。
她见我依旧如往日般沉静如一潭死水,再也忍不住,掩面哭了起来,“姐姐,你,你当真伤心傻了么?”
她正哭得伤心,蒋秀脚步急急的回来,见陈清莲在哭,唬了一跳,忙过来察看,见我好好儿的,这才松了口气。
陈清莲见了她,当下就拭了泪,对蒋秀道,“日头已经偏了,快扶了你家主子进屋里去,明日再出来晒罢。”
蒋秀点头应道,“正是呢,主子还没出月子呢,可不能吹了风。”
我任由蒋秀将我扶进屋,小青正将晾晒的被褥才铺好,见我进来,忙跟蒋秀一起伺候我在炕上躺下,道,“主子还没出月子,刚才在外面坐了半天,虽说是在太阳底下,到底不能时间久的,这会子,还是在炕上暖着的好。”
我只由着她们摆布,脱衣躺好,闭了眼要睡,不过一会,就已经呼吸平稳,似睡得极沉了。
耳听得她们的脚步声轻轻的出了屋,我这才睁开眼睛,手脚敏捷的跳下床,顾不得穿鞋,光着脚走在冰凉刺骨的砖地上,站在窗口前凝神细听。
果然,陈清莲正等在外面,见她们出去,轻声问道,“怎么样,你主子安置了么?”
小青轻声道,“小姐才睡了,不防的,恩,怎么样了?那事有消息么?来人怎么说?”
陈清莲也很急的样子,道,“恩,秀儿,那人怎么说?”
蒋秀声音里满是失望和伤感,“没有找到,他带人随着乱葬岗找了好几遍,都……都没有找到……怕是……怕是被野狗给……”
“……啊……小皇子……”
“……睿儿……可怜的……睿儿……”
她们的声音虽轻,却是清晰可闻,我愣愣的站在冰寒彻骨的砖地上,刺心的寒冷随着我的肌肤直透心底,我的四肢百骸里,再无一丝暖意!
自那日后,我就开始病得昏沉,,每日里呓语不断,清醒时却依旧一言不发,不哭不笑,送到口边的汤药饮食,我亦只是陆陆续续的用几口,再不多吃的。
蒋秀小青除了劝解,很是束手无策,那日她们进屋看到我光了脚站在窗前发愣,就知道我什么都听见了,奥悔得什么似的,深恨自己不小心,陈清莲更是每日都在我跟前守着,深怕我想不开,又犯了糊涂。
外面已经时不时的有了鞭炮声,年关气息愈发的浓,天气亦是冷到了极点,屋子里早早儿的就拢上了火盆火炕,国舅府对我们格外关照,送来的东西全都是上好的,就连炕里火盆里的碳也全都是极好的银碳,小青言道,“若不是有着一腔子的恨,到真想在这里呆上一辈子,乐得个清闲自在。”
蒋秀却冷言道,“我只想不明白,她几时竟有这样的好心?”
小青想了想,“或许,贵妃娘娘并不像你想的那样罢?”
蒋秀哧的冷笑道,“哼,是不是那样的以后有的看的,你等着瞧罢,必定是有着她的算盘在这里呢!”
“是这样的么?”小青依旧迟疑,“可是,咱们若不是她,这会子连命都没了呢,她就算有什么图谋的,可是却算计咱们什么呢?”
蒋秀停下手里的活,凝神细想了想,也迟疑起来,“……也是呢……”
小青又得意起来,“秀姐姐总是在门缝里瞧人的,这会子可错了罢。”
蒋秀脸上抽搐了一下,“这话也不能说得太早,我虽然想不出来,可是,我总是觉得,她是再没有这样好心肠的!”
小青嘟着嘴还要再争时,蒋秀已转身出去,对着外面做事的一个老仆人道,“请去国舅府上说下,我们还要一点燕窝。”
待她回来,小青纳罕道,“怎的又要燕窝呢?上次拿的还没吃完呢?”她看了看蒋秀的脸色道,“你不是对贵妃有成见么?怎么要起她家的东西来,却一点不客气的?”
蒋秀板着脸道,“就是这样,我才要多拿她家的。”
这话里,带了几许赌气,我在屋里听着她孩子般的发着脾气,想到她跟瑾贵妃之间切齿的恩怨,心里更是黯然,她和瑾贵妃有着那样的深仇大恨,实指望我能够为她雪冤平恨,而我不但没有如她所愿,还将她也连累进来,也难怪她有这样使性子的时候。
才这样想着,蒋秀掀帘子进了里间,见我已经醒了,忙过来扶我坐起,又抱了一床被子让我靠着,口里道,“外面下雪了,风也大,主子这两日就别下地了罢。”
下雪了么?我侧耳细听,屋外北风正呼啸得厉害,隐隐有雪打在棉纸糊的窗户上,沙沙的响,透过暗白的窗户,外面已经是银妆素裹,处处一片银色。
我垂下眼睑,去年此时,我正拥着轻貂锦袄,感念往日在家时的艰难,瑛儿还带了马吊过来作耍。而今日,我却落在这样一个偏僻的小院里,凄风冷雪,心灰如死,而睿儿,我可怜的睿儿,他原本是尊贵的天家长子,甚至,有可能是下一代大肃朝天子,可在来到人间仅短短的几日后,就被我这个亲生母亲亲手掐死,我可怜的孩子,他甚至没有葬身之地。
睿儿……睿儿……,我在心里不停的叫着这个名字,这些日子,我虽然什么也不说,可是我心里不止一次的后悔,若早知道有生还的机会,若早知道瑾贵妃会来救我们,我又怎么会……睿儿呵,我的可怜的孩子……是我,是我过早的绝望,以至于,平白的送了睿儿的命,我为什么不再拖一拖,为什么不……
脸上有蜿蜒的水样的**,这是我自睿儿死后,第一次有泪流下,紧咬的唇齿间,有咸涩的味道在味蕾上洇开,心狠命的揪痛着,我双手抱肩,痛得躬起了身子,忍不住抽搐起来。
蒋秀本在一边忙活,猛回头见我这样,很是唬了一跳,一把抱住我,口里嚷道,“主子,你怎么了?”
小青听见叫声也进来了,眼见我突然变成这样,也吓坏了,可是她们怎么问,我也还是闭口不言,只是,慢慢平静,到底,闭了眼睡去。
再醒来时,已是掌灯时分,小青和蒋秀正说着什么,一见我睁开眼睛,小青忙过来道,“小姐,不好了,陈小主她……她……她不见了……”
“什么,”我心里猛然一凛,忽的坐起身子,蒋秀见了,忙道,“主子别急,陈小主给主子留了一封信。”
说着,从袖子里拿出一封信来,转眼又向小青嗔道,“青妹妹真是莽撞,也不怕吓着主子。”
我不管她们斗口,一把将信接过去,拆开看时,只见信上陈清莲的字迹清秀婉约,她的语气里依旧淡然和婉,只简单的几句,道,“姐姐,请恕妹妹不辞而别,宫里岁月虽只是短短一两载,但已经寒惧心头。今日有幸离宫,再无回还之理。耽误至今,只为心悬姐姐身体,如今皇上还朝在即,亦是我离去之时,奈何我朝宫规,请姐姐言我身故,要紧要紧。”
她在下面又有一行字,“原本要劝姐姐亦离了那是非之地,奈何姐姐身上干系太多,妹妹为免离别苦楚,不告而别,姐姐莫怪。”
我手指一松,那薄薄纸片如蝴蝶般摇摇落地,我心里一时又喜又悲,欢喜的是她终于得以脱身而去,自此天地广阔,任其翱翔。悲的是正如她所言,我身上的干系太重。想到我那死在争权夺势之下的睿儿;家人娘亲的性命;我的不明之冤,如此这些,我不但不能离去,就连死,亦是想都不能想,这一生,我再摆脱不了这荣宠皇恩掩饰下的尔虞我诈,我也再没有那日春光野外里的肆意欢笑了。
离年还有半个月的时候,是雯雪初晴天气,风亦止了。隔着窗子,看见外面是白皑哎的一片,处处玉树琼枝,玲珑剔透,美不胜收。外面渐渐人声鼎沸起来,时有鞭炮声炸响,似在欢喜着什么?
小青跟外面的老仆问了后,才知道原来皇上的龙驾已经进了城,御街上戒备森严,老百姓只能远远的瞧着热闹,放鞭炮只为庆贺皇上平安归来,天子亲赴泰山祭天,为天下百姓祈福,老百姓无不欢欣鼓舞和感激零涕。
小青欢喜的进来报信,“小姐,皇上终于回来了,你很快就要见到皇上了,”言说至此,声音里已经带了哽咽。
“真的?”蒋秀又惊又喜,然而很快的,她就又摇头,“只怕主子一时还见不到皇上,皇上才回宫,多少事儿等着他呢,便是贵妃要回给他,三五日内只怕也见不到皇上。”
我靠在炕上听着,才欢喜些的心顿时又沉了下去,越是离见他的日子近,我竟越是觉得这日子难熬,我分明一刻也等不下去。
然而除了等,又有什么办法?我将头深深的埋在被子里,汹涌的眼泪瞬间洇湿被角,我心里的怨忿直堵到喉咙口,我的眼前全是英宏的温润笑脸,他是那样郑重的向我保证,说只要有他在,就必定保我此生无虞,说要和我母子一起,平安到老……
越想我心里越是如火烧般,满腔的怨忿让我焦灼,烦躁到快要窒息,我无计可施,流泪,是我目前唯一能做的事。
我整天水米未粘,只是流泪。小青蒋秀费尽口舌的劝了一天,到了晚上,见我依旧无动于衷,她们再忍不住,自己也落下泪来。
小青哭道,“这是怎么说的,才说皇上终于回来了,该高兴的,小姐倒成了这样。”
蒋秀摇头,“你哪里知道主子心里的苦……”
正说着话,突然就听外面有了嘈杂声,隐隐像是有人叫门,蒋秀一愣,“国舅府这时候来人?”
小青道,“只怕是让人来告诉咱们皇上回朝的消息罢?”
说话间,外面的门已经打开,有人大踏步的过来,脚步嘎吱嘎吱的踩在雪上,重而有力,就听一个略带嘶哑的声音冷声问道,“是这间么?”
这个声音是那样的熟悉,我瞬间如被雷击,呆了一呆,我猛然坐起,两眼圆睁,直直瞪向门口。
我万想不到,他竟然来得这样快?
棉布做的帘子被人硬生生的扯落,黑貂皮大氅裹着一个满脸憔悴,俊面含霜的英挺男子,凛然立在门口。
“……宏……”
我听到自己的口里喊出这个字,这是自睿儿死后我发出的唯一的声音,我的眼前一黑,再看不见任何事物!
我恍惚被拥进一个温暖至极的地方,有暖暖的唇吻在我的脸上,我听见有人在我耳边温柔的呼唤,我更知道,有滚热的**,滴在我的脸上。
终于,我可以好生的睡一觉了,这一刻,我觉得是那样的安心,那样的和暖,我觉得,这世上再没有比我现在依偎的地方更安全,更能令我依赖了。
我不再去管身边是怎么样的嘈杂,我只记得,我已经很久没有这样睡过了,我闭着眼,再不愿醒来……
不知道睡了多久,又仿佛是很久,恍惚里身边的人来了又去,不时有温热的**喂进我的口里,又顺着我的嘴角流下。有什么人在大声的发着脾气,还有人想是遭了惊吓,连声的叫着饶命。
我努力的想要睁开眼睛,眼皮却比石头还沉,我烦厌的摇头,眼里却有泪不受控制的顺着脸颊滑落。
我听见有人惊喜的叫了起来,她叫道,“皇上快来,妹妹像是要醒了。”
我的身子被托起抱进一个很熟悉很温暖的怀抱里,令我安心的声音又在我耳边温和的响起,“凝霜,你醒了么?凝霜,你醒醒……”
这个声音分明就是刚才暴怒的那个,此时却温柔得能滴出水来。我扭了扭头,终于,睁开了眼睛,映入眼里的,是英宏憔悴不堪的脸,他的眼里满是自责和担忧,在看到我睁开眼后,眼里分明是疯狂的喜悦,和难以掩饰的愧疚。
我从来没有这样近的看过他,三个月不见,他昔日俊朗的脸上明显疲惫苍凉,有太多的担忧不安,层层叠叠的堆积在他的表情里,只是此时他的眼神如往昔温柔,恍惚里,仿佛,他再没有离开过。
我的眼里满满的盈了泪,然而转瞬间,我的眼前立时闪现睿儿临死那一刹,心里一痛,我眼里的温度已逐渐冷却,我恨到切齿,亦怨到切齿,我生生的将头转了开去,闭上眼,再不肯看他!
“凝霜,你……,”英宏想要说什么,又顿住,他将我又往怀里带了带,对边上候着的太医吩咐道,“再请脉看看,可还有什么不妥的?”
太医院的院首躬身过来,英宏将我的手就托在自己的手里,有宫女用丝帕覆住,院首凝了神,小心而又谨慎的为我把着脉,半晌,欢喜笑道,“恭喜皇上,贵嫔主子已无大恙了,只是……”他稍沉吟了一下,又立刻接着道,“只是贵嫔主子心伤太过,月子里又饮食无常,安眠不稳,很是伤了身子,如今,需得好生调养,切记,最忌心忧。”
英宏默默点头,示意他们全退出去,一时间,屋里只留了瑾贵妃以及蒋秀小青三人。
他久久沉默,瑾贵妃见他面色阴郁,吓得大气不敢出,垂首立在一边,低声劝道,“娴妹妹总算是无大恙了,皇上也请不要太担心了,”说着,她上前两步,垂头跪倒,“都是臣妾不好,没有照顾好娴妹妹,臣妾劝不了皇后,害得小皇子……,臣妾有罪,请皇上责罚,”她以手掩面,哭出声来。
终于,英宏缓缓开了口,叹道,“你也别太自责了,她是一宫之主,有凤印在手,你哪里能把她怎么样?这次也是多亏了你贤明大义,虽说不能救得皇长子的性命,但到底也是有功无罪的,”说完,他命边上立着的蒋秀道,“扶了贵妃起来罢。”
他一字一顿,向蒋秀问道,“皇后就只是凭了一封信,以及两个狗奴才的胡言,就将你家主子关入永巷,并且,还逼得贵嫔亲手……”
说到这里他停住了,拥住我的手臂微微的颤抖,我脸上的肌肤能够明显的感觉到他手腕上青筋暴起,胸膛急促的起伏着。听到这里,我再忍不住,眼泪一滴一滴,洇入他暗青的袍袖里。
他感觉到我的悲戚,将我的脸转了过来,他的眼里有着疯狂压抑的暴虐和愧疚,道,“凝霜,苦了你了,是……是我没想到这些……”
我的眼里有泪,眼神表情却全都满是冰冷抗拒。我心里堆积许久的怨愤全在此时爆发,化做冰冷的,无声的怨气,我缩出他的怀抱,将整个身子全都藏进厚厚的绫罗锦被里,不肯听,也不肯看。
隔着厚厚的被子,我听到他在咬牙切齿,“凝霜,你放心,我会还你公道!”
他问蒋秀,“你说,你们曾经向皇后回禀过,在别人诬陷你主子跟人私会的那几日,朕其实已经将你主子带出了宫么?”
蒋秀轻声回道,“是,只是,皇后认定了主子只是巧言抵赖,再不肯信的。”
小青哭着道,“奴婢们怎么求,皇后娘娘都不肯听的,可怜我家小姐,眼见着皇后的护甲划进小皇子的脸,将头都磕出了血,求皇后饶了小皇子,可皇后……,”说到这里,小青再掌不住,哇的哭出了声,道,“皇后……皇后好狠的心啊……”
“什么,她,她竟然是这样的么?”英宏的语气里已经有了杀气,我听到他唤了刘喜进来,冷声吩咐,“去,你亲自走一趟,把你们的皇后娘娘给朕请来。”
刘喜一点不敢耽误,忙答应着去了。我此时在被子里,早已经哭到声噎气凝,这些日子以来,永巷里的那一切,无时无刻不是我的魔孽,此时听她们再提起,直犹如在我的心上,又生生的割了一刀,痛楚难言。
瑾贵妃眼见英宏怒极,不敢再劝,亲自出去吩咐,命太医们全都去偏殿候着,无旨不许露面。伺候的宫人们,在皇后面前,亦不许露出一丝端倪,若是皇后知道了我已经回宫,定要重重责罚
安排好这一切,她进来回禀道,“臣妾已经安排妥当了,皇上和臣妾到外殿去吧,这里有她们两个,一时间,不会有事的。”
她又对蒋秀小青吩咐道,“你们在这里小心伺候着,万不可大意了。”
蒋秀小青应了,瑾贵妃扶了英宏的手出了内殿。我在被角里见门上悬挂的撒花素缎的帘子落下,这才露出头来,睁眼细看。
流云殿里,依旧是我离去前的陈设,端严华丽,一樽小小的紫金香炉里,有清幽的蜜合香的味道,四下里蔓延!
方才帘子落下的一瞬间,我分明看到外殿此时竟然全是素白的幛幔,隔着厚厚的帘子,清幽的蜜合香里,隐隐有纸钱香烛焚烧的烟熏气味。我又想起,方才在内殿伺候的宫人,除了蒋秀和小青外,全都是满身的缟素。我心里有一时的不明白,然而这是一瞬间,我就已经明白,是了,皇后对外宣称我难产身故,她们这是在为我戴孝呢!
我冷冷的无声的笑,止不住的泪水深深的洇透我头下的鹅毛绣枕,心里的悲凉刹那间蔓延至整个心房,这世上,有几人能似我这般,可以亲眼见到自己死后的灵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