康城,中军帐内。
斥侯从帐外匆匆步入,半跪于地抱拳道:“侯爷,今日康城城内反贼依旧死守城门不出!”
坐于首位上的人一身玄衣,竟未着甲,身形挺拔俊瘦,修长白皙的指尖捏着一卷兵书,凤眸平静无波,对此情形似乎早有预料,只道:“继续攻城,打到反贼连城墙垛口处的人头数都填不满为止。”
斥候很快领命下去。
谢征扔开手中兵书,唤亲兵:“取我战甲来。”
一旁的公孙鄞问:“你要前去叫阵?”
谢征道:“康城残兵已不足为惧,只余随元青还是个隐患,如今城内军心溃散,本侯前去叫阵,不怕他不应。”
公孙鄞自是懂其中利弊的,康城能打的就随元青一个,谢征这是想在离开前把随元青也解决了。
攻城两日后再去叫阵,这无疑是把随元青放在火架上烤,他若应战,那么正中谢征下怀,可直接在战场上除去这个大患。
他若不应,城内本就士气低迷的士气,只怕得愈发低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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康城城楼下方,原本攻势正猛的燕州军中途停下后,城楼上的小卒们没能劫后余生地喘上一口气,便见下方的燕州军阵发生了变化。
黑蚁一样的军阵分裂开来,让出一条可供两人并行的狭道。
黄沙烟尘里,一人一马自狭道最后方徐徐走至阵前,肩头的麒麟肩吞在烈日下庄严又狰狞,玄色的披风拖曳在马背上,斜提一杆黑柄漆金盘龙纹的长戟。
只这玄甲黑马,便已骇得城楼上的小卒们瞳孔骤缩,两股战战。
看清那乌铁戟柄,刃口附近盘着龙纹的戟刀,更加确认了来人身份,城楼上的小卒们面色愈发惶惶。
“乌金龙纹戟,是武安侯!”
“武安侯亲自来了,康城今日必是守不住了!”
寻常武将万不敢用有龙纹的兵器,那柄乌金龙纹长戟,乃武安侯当年夺回锦州,一雪十七年前割地之耻,皇帝龙颜大悦,亲自命数百名工匠冶造,赐予武安侯的。
封侯时候赐爵武安侯,皇帝亦言:“得武侯如此,我大胤可安。”
如今的朝野,但凡是个心高气傲的武将,都妄图同武安侯比个高下。
但武安侯那一桩桩一件件的战功,也的确是他们穷极一生都攀越不过的高峰。
城楼下方的战车上架起两排战鼓,浑厚的鼓声在空旷的战场上响起时,城楼上守城的小卒们都惊起了一身鸡皮疙瘩,险些连手中刀剑都拿不稳了。
城墙垛口出搭着弓箭的小卒一双手也抖得跟鸡爪似的,弦上的箭哪还有个准头。
战鼓声里,马背上的青年将军抬首往城楼上看来,极淡漠的一双凤眼,容颜俊美好似玉刻,单手提戟直指城楼,狂佞喊话:“随元青何在,出来受死!”
城楼上的传令官几乎是连滚带爬地赶回去报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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康城被困才数日,但城主府已是一片愁云惨淡。
都知道此番围了康城的乃武安侯,莫说底下的小卒们惧,便是城主府的下人们也知城破不过早晚的事。
但怕归怕,没人敢议论战事,这些日子,府内已陆陆续续乱棍打死了好几个妄议康城很快就守不住的下人。
从城门处赶回来的传令官一路急行,穿过深深庭院,终于被引到了随元青跟前。
他单膝点地,几乎是颤着嗓音道:“世子,武安侯在城门前叫阵,让您出战。”
临近入夏,日光有些晒人,书房窗前的竹帘打起一半,入门处日光灼灼,再往里,一丝日光也照晒不到,显出几分阴沉来。
随元青散发跣足席地而坐,身前的矮几上乱糟糟堆放着书籍笔墨之类的东西。
他先前落到谢征手中,受了不少罪,被救出来后,调养多日,身上的皮肉伤虽好了,整个人却清减了许多,眉宇间阴郁愈重,闻声只阴沉道:“不去,尔等继续死守城门就是。”
传令官有些犹豫:“世子,城内将士们军心溃散,士气低迷,再这么下去,康城只怕要不攻而破了。您曾在崇州战场上大败过武安侯,您若出战,多少还能让将士们重振一番士气。”
随元青冷笑:“本世子若真出战了,才是中了他谢征的计。他放着崇州不取,亲自来康城拿我,不就是急于要从朝廷党争中脱身?崇州一日不破,他便一日不敢入康城城门。”
传令官无奈,只得退下了。
书房内只余随元青一人后,他才突然愤怒大吼了一声,一把挥落矮几上的书籍卷轴,装着墨汁的砚台砸在地上,乌黑的墨汁泼洒在木质地板上。
随元青两手撑着矮几,劲瘦的手背青筋凸起,苍白的下颚因死死咬着牙关而绷得极紧。
曾几何时,超越谢征一直都是他的心魔,毕竟这么些年,他一直都是照着谢征的样子在活,学他学过的东西,练他练过的功法。
崇州战场上初次交手,他以为他胜了,此后谢征便是他的手下败将。
直至如今,他方才明白自己当时的天真。
他甚至有一种预感,他或许会死在谢征手上。
这种预感像是心头蒙了一层雾霭,让他一日胜过一日阴沉,这些日子他都只把自己关在书房。
他需要冷静,只要找到牵制谢征的点和他突然攻城目的,他总能找到应对之法的。
随元青沉沉闭上眼。
屋外有脚步声在哆哆嗦嗦地靠近。
随元青掀开眸子时,少女受惊,吓得险些打翻了捧在手中的那一碟糕点。
她抖着手把那一碟卖相精致的点心放在了矮几前,颤声道:“是我,表哥。”
深闺里娇养出的女子,一张小脸只有巴掌大,肤质细腻如凝脂,杏子似的一双眼里,泪光点点,怯生生的,只让人想到雨打梨花四字。
随元青眯了眯眸子,这是一种和他遇到的那只野猫全然不同的美,野猫性子大得很,会抓会挠,会咬人。
眼前的女子,却像是一朵在雨露中颤巍巍绽放的娇花,只等人采撷。
她太娇弱了些,仿佛旁人对她做什么都可以,而她也全然无力反抗,便是反抗,大抵也只是用那双水汪汪的眼望着欺辱她的人无声落泪。
随元青抬手扼住她下颚的时候,她整个人都颤了颤,有些慌乱地抓起盘子里一块精致的糕点要喂给他吃:“母亲说……说表哥这些日子为了守住康城殚精竭虑,让厨房做了些点心,叫我拿过来。”
随元青没张嘴,望着眼前这张娇美的容颜,漫不经心般问:“表妹抖得这般厉害,是在怕什么?”
女子慌乱摇头。
随元青松了钳制住她下颚的手,拿起她要喂给自己的那块糕点看了看,突然笑了笑,反喂去女子唇边,道:“我不喜甜食,还是表妹吃。”
女子脸色顿时煞白了几分,只一味摇头:“我……我也不喜的。”
随元青捏着糕点,垂首时嘴角依然还挂着笑,神情却极度阴翳,低声问:“为什么?”
女子心性终是不敌他,很快崩溃大哭起来,道:“表哥你快逃吧,父亲听说武安侯亲自在城门前叫阵,怕城破后刘家被满门抄斩,才让厨房做了这有毒的点心,准备毒死你后割了你人头,拿去城门口献降。”
随元青便咧了咧嘴,脸上笑容更大了些,他说:“这样啊。”
言罢竟是直接从剑架上取了剑便出门去了。
燕军攻城,城内主要兵力都在四大城门处,留守在城主府的不过数百家兵。
女子以为随元青提了剑是要逃出府去了,手脚发软地走出书房,心中惶惶正不知怎么回去复命,却听得前厅一片鬼哭狼嚎的哭喊声。
她心中一惊,挽在臂弯里的轻纱掉落在地也顾不上捡,拎着裙摆疾步往哭声来源处跑去,一进前厅,瞧见满屋子的死人,她险些没两眼一翻当场晕过去。
看到自己父母都倒在血泊中时,她脱力跌坐在地,极致的悲伤和恐惧让她连哭都哭不出来,只有眼泪如断了线的珠子般滚落,许久才缓过这股劲儿,悲喊出声:“爹——娘——”
她看恶鬼一般看向剑身上还滴落着粘稠鲜血,立在大厅中央的随元青,哽咽得不成调:“为什么……为什么要杀我爹娘?以你的功夫,你能逃出去的,你逃出城主府不就好了……”
随元青冷眼看着哭得几乎要背过气去的娇弱女子,扯了扯唇角。
他这个表妹,也不知是被养得太天真,还是纯粹太蠢。
亦或者,刘家深知权贵们娶妻只会娶那等世家精心培养用来做宗妇的贵女,而收个美人,当然得温柔小意、心思单纯才好,所以才把家中女儿养成了这副柔弱可欺的模样。
从某种意义上来说,眼前这个女子,也早早地就是个家族弃子了。
可怜见地,她还替那随时打算把她当个玩意送人的父母哭成这副模样。
他在她跟前半蹲下,用沾血的手碰了碰她的脸,反问她:“他们都要拿我人头去献降了,我为何不能杀他们?”
刘婉儿雪腮上沾了他的血指印,张了张嘴,却说不出一句话,长睫煽动着,眼泪簌簌直掉,愈显娇弱可怜。
她是极好看的,天底下的男人,怕是没人不会对这样的美人软下心肠来。
但随元青不知怎地,忽然就想起樊长玉往他身上扎刀时那个冷漠又狠厉的眼神来。
从前他也是喜欢刘婉儿这类美人的,乖巧,怜弱,像是一株藤蔓,离了树就只能枯死掉,所以只能竭尽全力地攀附着他。
可这样的美人见得多了,他几乎想不起谁是谁的脸,一样的性子,一样的娇怜,身边多了谁少了谁,他都不一定记得。
权贵们对这类美人,争的无非也是最貌美的那一个,但红颜总是易老的,不过三五年,又有新的、嫩得跟水葱一样的美人们重新进入权贵的视野。
谁还记得前几年叫他们抢破头的那美人是何模样?
一如青楼里的花魁,老了,便有新的人顶上来。
见过了太多千篇一律的美人,反倒是那只会伤人的猫儿让他惦念难忘。
随元青收回了手,看着伏在地上,因哭得悲怆,腰臀都跟着耸.动的女子,说:“你是个好孩子,同我说了实话,我不杀你。”
他收了剑,起身行至门口,又停下脚步,侧过头道:“从此你便不是刘府的女儿了,躲去民间,自己好好活着。”
刘婉儿怔怔看着随元青离去的背影,又看看屋内到死都没能瞑目的爹娘,十几年来从未遭逢过这样的变故,她此刻除了哭,脑子里只余一片对未知的惶恐和茫然。
她甚至顾不得那人方才还杀了自己双亲,几乎是本能地攀着门爬起来,哭着扶墙去追:“表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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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午的日头正烈,随元青太久没出过书房,走过垂花门时,他站住,眯了眯眼看向挂在天上的那轮圆日。
强光让他眼前有一瞬像是失去了色彩,整个世界都暗了下来。
他牵唇笑了笑,懒洋洋的,又似泰然接受了自己的宿命一般。
这世间还有一种活法,叫做向死而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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燕州军在城门下方叫阵多时,都不见随元青出战,反而是等来了对方挂在城楼上的一道免战牌。
下方的燕州军骂阵骂得愈发厉害,城楼上的崇州小卒们一个个灰头土脸,眼神甚至可以说是已有几分麻木,比起这样日复一日的攻城折磨,他们如今倒希望燕州军痛快些,一举拿下康城。
谢征同公孙鄞回营后,公孙鄞气得狂扇手中折扇:“随元青那个缩头乌龟,当日在一线峡战场还敢狂妄同你叫阵,如今只敢夹起尾巴做人!真不害臊!”
谢征道:“他未受激出战,定是明白我在此同他耗,是要等崇州先破。但今日之后,康城内反贼士气全无,军中若有生二心者,内乱又能让他们自个儿先头疼上一阵,短期内必不会再主动出击。”
公孙鄞怒气一收,道:“行了行了,你这是要去崇州了不是?”
他啧啧两声:“说好的三日后,这才两天半就坐不住了?”
谢征只淡淡道:“本侯有些私事要处理,随元青已知我在此,不敢轻举妄动,我走后,你寻人假扮我留在帐内便是。”
公孙鄞不由狐疑:“你去见她,不就是私事了?还有私事要处理?”
谢征说:“我命人给她打了件兵器。”
樊长玉上次同石虎交手,因没个趁手兵器,几乎被压着打的事他早听谢五说过。
几乎是从山下下来时,他便已吩咐人去找铁匠打造兵刃,本是想给樊长玉一个惊喜,哪知她主意大,要从军去崇州战场。
算算日子,那兵刃也该打好了,他此番去取了,正好可以给她送去。
公孙鄞想起上次的自取其辱,这回只听了个话头,便立即道:“行了行了,你赶紧走吧!”
帐外却有亲兵捧了卷起的信件进来:“侯爷,海东青送了信回来。”
海东青被樊长玉带走了,海东青会突然送信回来,八成是樊长玉那边的消息。
谢征抬手接过,一目三行看完,原本还和煦的神色,瞬间沉了下来,信纸被他扔进了焚重要信件用的炭盆里,冷声道:“备马!”
公孙鄞心里顿时跟有只猫爪在挠似的,忙问:“怎么了?”
但谢征压根没回答他,直接掀帘大步离去了。
公孙鄞瞥见一旁炭盆里的信纸还没烧完,被风吹得飘落了出去,他没耐住好奇捡起来看了看。
信纸虽已被炭火烧去了大半,但结尾处“李怀安对夫人心怀不轨”几字依然还清晰可见。
公孙鄞“噗嗤”笑出了声,没忍住幸灾乐祸道:“谢九衡啊谢九衡,你这报应来得也太快了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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远在崇州的樊长玉,刚跟着操练的大军一起绕山跑了十几里地,底下兵卒们跟煮软的面条似的倒了一地,有兵卒发现前方有条河,跑得一身臭汗的的小卒们便又一骨碌爬起来,起哄去河边洗洗。
天气越来越热了,樊长玉也出了不少汗,但她一个女儿家,这种时候还是多有不便,自然不能跟着下水去洗,便只在树荫处站着喝了几口水。
之前她还觉着陶太傅直接帮她讨了个队正的头衔,其实也挺招摇的,等分了军帐,得知至少也得是个队正,才能有自己的独立军帐后,她又觉着陶太傅用心良苦。
她去寻陶太傅道谢,陶太傅却说,若让她当个什长,九个人,除去谢五只剩八个,她闭着眼也能管过来。
已经知道一加一等于二,再去学这样的东西,无疑浪费时间,所以才让她从队正做起。
她得学会管理越来越多的人,现在是几十个,以后就是几百个,几千个,甚至上万个。
人多了,她不可能每一个都亲自去管教,所以她要提拔能为自己所用的人。
这就涉及到更复杂的东西——收拢人心。
谢征从前就说过,樊长玉不擅长这个,她直来直去惯了,突然要考虑那么多弯弯绕绕的东西,确实有些难为她。
不过战场上,底层的小卒们先是求活命,才能求前途和钱财那些身外之物。
这里的人心,相对言之,还算不得复杂。
樊长玉如今就像个刚学会走路的稚童,在这条路上磕磕绊绊地走着。
她之前同郭百户比武,也算是因祸得福,在军中立了一次威,至少在郭百户手底下的这一百人里,无人再敢看轻她。
她手底下的伍长、什长们,也对她敬重有加。
谢五同她说,这些人里,或许有将来能成为她亲信的,或许一个也不能用。
她得自己去琢磨能不能用,能用的,要怎么用;不能用,人已经在自己手底下了,又该怎么处置……
樊长玉如今白天跟着操练,得闲还得去陶太傅那里研读兵书,晚上睡觉时不是在琢磨兵书里没看懂的地方,就是在想用人之道。
但不知是不是太累了,往往想不到两息,她就能彻底睡死过去。
这会儿的空闲里,樊长玉盯着自己手底下几个没去河边的人,又在开始琢磨挑选亲信的事,突然毫无征兆地连打了个喷嚏。
谢五就守在樊长玉边上,见状忙问:“队正,您着凉了?”
樊长玉摆摆手,道:“老话说打喷嚏‘一想二骂三念叨’,可能是宁娘在想我。”
话落她就又打了一个喷嚏。
樊长玉呆了呆。
谢五想到自己让谢七寄回去的信,突然一阵心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