战场上除了浩浩风声,只余一片死寂。

几十丈开外,还在重整军阵的贼兵短暂地停顿了下来,几名马背上的小将面色各异往后看,等着中军阵那边传来的军令。

樊长玉高踞于马背上,眸色沉静,手中握紧了长刀,不露一丝怯意。

不知何故,远处敌营里却迟迟没有传出回信。

樊长玉眉头一蹙,石越石虎死于一线峡后,崇州斩长信王那次,反贼麾下也折了不少大将,如今随元淮手底下几乎没有能担大任的武将。

自己出此下策,是为了拖延时间。

若是随元淮看出她的用意,不愿再折损手底下的能将,直接让大军压过来,她和身后这十几名将士怕是抵挡不了多久。

樊长玉稍做思量,便计上心头,手中长刀一指,喝道:“对面的反贼听着,长信王已是我刀下亡魂,随元青于康城被擒,你们追随的不过是一个刀都提不动的孬种,手底下连替他阵杀敌的勇将都数不出来一个,他有何本事带你们打到京城?许你们荣华富贵?尔等若是弃暗投明,一切便可既往不咎!”

这番话喊出去后,对面的反贼军阵里明显有了不小的**。

城楼上的何副将等人察觉樊长玉的目的,也跟着骂阵:“随元淮就是个孬种!丧家之犬一样从崇州逃至卢城,手底下一个能打的都没有,就指望着你们这些杂兵拿命给他开出一条道,他好南遁逃命呢!”

“随家气数早就尽了,随元青好歹骁勇善战,谁还不知他随元淮就是个吊着一口气的药罐子?你们跟着随元淮,那就是自寻死路!”

反贼军阵中的骚乱更大。

斥侯匆匆向后方的军阵跑去报信,他战战兢兢说完前方的战况后,围了数名高手的马车内只传出一声冷嗤:“孟长玉?”

车中人嗓音阴冷,好似漆黑密林里的冷风拂过,叫人后颈皮都激起一层鸡皮疙瘩。

他似在低笑:“好一个挑拨离间,祸乱军心。随平,你带人去,将那孟氏余孽生擒回来。”

守在马车外的魁梧家将当即抱拳:“末将领命!”

闻讯而来的军师却道:“大公子,不可!不可啊!”

他陈以利弊:“对面那女将分明是在用激将法,如今军中唯有随平将军可担大任。随平将军若是有什么不测,我等便是拿下了卢城,一旦唐培义和武安侯闻讯赶来,军中无统帅,谈何御敌?不若抓紧时间攻城,拿尸山血海去填,也先填上卢城城楼。”

一只带着白玉扳指的手撩起了车帘,常年久病不见日光的缘故,那只手苍白瘦削,手背青色的血管和经络走向都清晰可见。

一旁的斥候不经意瞧见这一幕,只觉心头一哆嗦,忙垂下了头去。

军中早有传言,大公子顽疾缠身,性情阴鸷暴虐,身边近侍者常有暴毙而亡的。

车帘完全撩起,随元淮肩头搭着大氅,苍白的脸上带着明显的病意,嘴角噙着一丝薄笑,整个人透着一股阴郁的邪气。

他不急不缓道:“军师劳苦,但连吃了多场败仗,军中士气不可不振,那女将杀我父王,此仇不报,淮无颜见家父。”

军师仍有顾虑:“可是……”

随元淮抬手止住了军师还想说的话,他眼皮稍抬,明明是个久病之人,同他眼神对上的刹那,军师却感到一股莫名的压迫感。

忙错开了视线,暗忖这位大公子只怕并不像传言中说的那般,只是个靠汤药续命的草包。

随元淮将军师的神色尽收眼底,唇角稍提,道:“大军夜半出城,唐培义便是攻颇崇州城后发现蹊跷,来追,少说也还有半日的路程才能抵达。武安侯盘踞康城,也不及相援,不过一女子尔,又何惧之?莫叫城楼上那些朝廷走狗看了笑话。”

军师只是想早些攻下卢城,省得夜长梦多,经随元淮这么一说后,也少了些许顾虑,一揖后退了下去。

随元淮看着军师走远,指节一下一下地扣着车窗,这才吩咐身边的亲卫:“你们也前去相助,只要孟氏女活着就行,其余人格杀勿论。”

围在马车周围的高手霎时间撤去一半。

赵询之母兰氏小心地看了随元淮一眼,斟酌开口:“殿下是想借孟氏女,揭露魏严当年一手促成的锦州惨案?”

随元淮眼皮半撩,似笑非笑地看着兰氏,并不说话。

兰氏心中不免忐忑,自从找回俞宝儿后,随元淮对他们母子的戒备与日俱增,她明白随元淮在担心什么,这些年,她也从未有过异心,但帝王家的人,怀疑的种子一旦种下了,始终就是长在心里的一根刺。

眼下赵询那边迟迟没再传回消息,只怕在随元淮那里,对她们母子的信任愈发少了。

毕竟是自己看着长大的孩子,兰氏心中还是有些不是滋味,当即就低下了头:“是老奴多嘴了。”

随元淮身上的戾气突然敛了去,换上一副温和的面孔,亲自替兰氏斟了一杯茶道:“兰姨同孤愈渐生分了,魏严老奸巨猾,便是孟氏女指认魏严,十七年前她尚未出生,唯一的证据又已落回魏严手中,魏严也有的是法子辩驳。孤只是困惑,兰姨怎会觉着孤要用她来扳倒魏严?”

他温和起来的时候,身上当真有几分承德太子的影子。

兰氏心中刚升起的那几分难过顿时消散了去,问:“那殿下命人生擒她?”

随元淮唇角轻扯:“那鸠占鹊巢的昏君想靠赐婚来拉拢武安侯,武安侯却剑削传旨太监一只耳抗旨,消息虽被宫里那位压下来了,可天底下哪有不透风的墙。兰姨说,武安侯是为谁拒了同长公主的赐婚?”

兰氏瞬间心领神会:“殿下是想拿那女子,来牵制武安侯?”

她迟疑道:“可是……她既是孟叔远的后人,哪怕当年孟叔远是被人利用,她生父乃魏严的人,想来也和锦州一案脱不了干系,隔着这等血仇,武安侯还能在乎她死活?”

随元淮只是笑:“戏台子都搭好了,接下来看戏便是。”

兰氏琢磨着他这句话里的意思,但随元淮并未再多言。

从赵询失踪后,他的确更加忌惮这对母子了,此番联手同李家做的这场构陷魏严的戏,亦是瞒着兰氏的。

自东宫大火后,他就再也不会全然相信任何人。

后边一辆马车突然在此时有了动乱,随元淮不耐一蹙眉:“怎么回事?”

马车外的影卫不及前去打探消息,便有侍者前来相告:“主子,小少爷病了。”

随元淮眼底的厌恶之色一闪而过,冷冷道:“病了就叫军医过去,吵嚷什么?”

侍者小声答道:“是……是俞姨娘闹着要见主子。”

随元淮转动着手上的扳指不做声,前来传话的侍者半低着头,不过片刻的功夫,却犹如芒刺在背,冷汗涔涔。

兰氏心下也有些奇怪,那位俞姨娘,向来对殿下避之不及,今日怎地突然主动要求见殿下?

她看了一眼随元淮,思忖着眼下两军交锋,殿下应当是无暇顾及那女人的,便替随元淮回道:“攻城在即,大公子眼下诸事缠身,我随你过去看看小少爷便是。”

怎料她话音刚落,随元淮却道:“我亲自去看。”

嘴角挂着一贯冷峭的笑,但眼底又多了几分不可言说的兴味,似乎心情不错。

兰氏眉头皱起,殿下在俞姨娘的事上,实在太过反复无常了些。

随元淮由一名他最为信任的影卫扶着下了马车,步履从容朝后边那辆马车走去。

到了车前,早有侍者将车帘撩开,随元淮踩着马夫的背上了车,看着尽量贴着车角而坐的女子,他嘴角的笑多了一丝冷意。

目光扫过双目紧闭靠睡在她腿上,小小的身子却微微有些瑟缩的俞宝儿,他玩味道:“不是说,这小畜生病了么?”

俞浅浅看着他,平和道:“宝儿没病,是我想见你。”

随元淮嘴角的弧度僵硬了一瞬,他抬起眼,重新审视起面前的女子。

她主动想见他?这简直是个笑话。

她从来不会主动见他,除非是有事相求。

随元淮眼底的阴鸷一闪而过,冷笑着开口:“有事求我?”

俞宝儿不敢装睡了,紧紧攥着俞浅浅的袖子。

俞浅浅不动声色地捏了捏他的小手,镇定地和随元淮对视。

她额前平齐的碎发在这大半年的时间里早已蓄了起来,全梳上去后,露出光洁的额头,愈显得一张脸银盘似的,大气又不失婉约。

她说:“我与叫阵的那位女将军曾是旧识,匹夫之争,何故殃及女子?留她性命罢。”

她还不知随元淮早已下令要生擒樊长玉,整个西北只有一位赫赫有名的女将,俞浅浅听说叫阵的那女将自称孟长玉,便已猜到那是樊长玉了。

随元淮拥兵两万,卢城这仅剩的两千残兵哪里抵挡得住。

她救不了更多人,只想着从随元淮那里讨一个人情,无论如何也要保下樊长玉。

随元淮闻言当即冷笑了两声,“你自身都难保,倒是还同情起外边的阿猫阿狗来了?”

俞浅浅丰润的唇微抿,道:“所以我求你。”

那苍白又带着凉意的手指毫无征兆地捏住了她的下颚,俞浅浅被迫仰起头来,对上随元淮暗色的眸子,只觉整个人似被吐信的毒舌缠住,湿冷又黏腻,身形顿时僵硬。

随元淮距她不过半尺睥睨着她,嘲讽道:“这就是你求人的态度?”

他常年喝药,身上都浸上一股清苦的药味,靠得太近,俞浅浅呼吸间都全是他身上的药味。

被掐住的下颚上,他指尖微凉的触感依旧清晰。

俞浅浅秀气的长眉蹙了蹙,看着眼前苍白阴郁的男人,问:“你想我怎么求你?”

随元淮似乎没料到她会这么平静地反问他,有一瞬他眼底恨意狰狞,不顾俞宝儿还在车内,突然就粗暴地低下头去,吻住了眼前的人。

俞浅浅只觉唇上刺痛,回过神来忙用手捂住了俞宝儿的眼睛。

好在他很快便起身,俞浅浅用手擦过唇瓣,不出意外地见血了,有些疼,她蹙起了眉。

看到她唇上的血迹,随元淮底的阴鸷才少了几分,半垂下眼帘,语调讥诮,又似在借讥诮来掩饰心底的什么情绪一般,丢下一句:“今晚来我房里。”

直到他掀帘出了马车,俞浅浅依旧没做声。

俞宝儿大而黑的眼睛看着自己孱弱却又坚韧的母亲,小声唤道:“娘亲……”

他一只手紧紧攥着俞浅浅的袖子,唇也抿得紧紧的。

他不想母亲单独去见那个人。

俞浅浅把孩子拥进自己怀中,一下一下拍着他的后背:“不怕,没事的,只要能救你长玉姑姑,这算什么?”

俞宝儿还是不说话。

俞浅浅看着被风吹得一晃一晃的车窗帘,嗓音平和:“宁娘比你还小,她已经没了爹娘,要是也没了长姐,以后可怎么办?”

俞宝儿漆黑的眼眸里终于有了一点其他的情绪。

俞浅浅摸摸他的头,只道:“再忍忍。”

沙场上经过了几轮骂阵后,樊长玉才见远处的敌军军阵分开一条几人共行的小道。

一名魁梧武将纵马而出,手持双刃斧大喝:“休得猖狂,让本将军来会会你!”

跟那名武将一道出来的还有十余人,他们服饰统一,瞧着却又不似军中的将军,樊长玉打第一眼看到他们,右眼皮便狂跳不止。

一种她自己也说不上来的不适感萦绕了全身。

那名着全甲的武将已经长啸着驾马冲了过来,樊长玉打住思绪,拍马便迎了上去。

人借马势的这一撞,陌刀和双刃斧擦出火星子,两人错身数丈后,再次调转马头回砍。

不过须臾,樊长玉就已同那名贼将过了数招,对方臂力不错,但招式太过死板,真要取他性命,不出三招她就能把人挑下马背。

但眼下是为拖延时间,樊长玉便故意放水,二人你来我往,驾马在沙场上空地上绕了大半个圈还没分出胜负。

约莫过了一刻钟,对面观战的那十几人也看出她是在故意拖延,齐齐驾马冲了过来。

樊长玉心道不妙,赶紧用刀背将那名贼将拍下马去。

对面冲过来的不多不少,正好十六人。

樊长玉身后那十六名精锐以为对方是要一对一地打,纷纷催马上前。

但这几乎变成了一场单方面的屠.杀。

对面那十六人,招式恍若鬼魅,持枪拿剑的蓟州将士还没来得及近他们身,便已被刁钻又稳准的刀法砍下了头颅。

他们好似苦练多年的刽子手,挥出的每一刀都只为杀人。

樊长玉利用陌刀一寸长一寸强的优势,救下了一名离自己极近的将士,但对面的人刀刃一个翻转,樊长玉胳膊上就被拉出了长长一道口子。

她赶紧提刀逼退对方,隔出一个安全距离。

心口咚咚直跳,手心也全是冷汗,几乎握不稳刀柄。

樊长玉从没觉得死亡离自己这般近过,眼前这群人,不是会恐惧也会胆怯的普通人。

他们就像杀人机器一样,不知疲倦,也不怕痛。

身边的人在不断倒下,樊长玉砍到过一名敌军,那一刀几乎把他整个胳膊都给直接削断,对方却连惨叫都没发出一声,直接擦着她的刀身一滚,给她腰腹又添了一道血口子。

樊长玉单手撑刀,另一只手捂着自己腹部还在往外溢血的伤口,咬紧牙关看着一丈外将自己团团围住的十几人。

她已经发现他们的武功路数了,这些人对其他将士,都是怎么致命怎么来。

但刚才那个人,明明有机会直接取自己的性命,却把刀往她腰腹上抹。

她忽而明白过来,他们是想生擒自己。

眼皮往下坠落一颗汗珠子,樊长玉解下自己缠在手上的绑带,牢牢记在了腹部,止住鲜血。

对面的人似觉着她已是强.弩之末,并未在此时发难。

城楼上,谢五看得眼睛都红了,嘶声大喝:“那不是军中人,是专门驯养的死士,快开城门,让我出去助都尉一臂之力!”

何副将眼见那十几名精锐,顷刻间就被对方斩杀殆尽,也是心惊不已,然而此时开城门,无异于是给对方攻城之机。

他痛心道:“城门不能开,樊都尉和那十六名义士是为卢城百姓出去的,此时开城门,置城内数十万百姓的性命于何地?”

谢五看着下方被团团围住的樊长玉,想到樊长玉之前交代自己的那些话,恨恨锤了一记城墙。

最终,他似乎决定了什么,突然抬起头道:“拿绳索来!”

城楼下,樊长玉缠好腹部的伤口,又从战甲里取出一双鹿皮护腕扣在了自己手上。

那护腕她原准备扔了的,但是拔营赶来卢城时,她还是鬼使神差地揣进怀里了。

眼下倒也算是帮了自己大忙。

她两手重新握紧陌刀时,对面一名死士鬼魅般逼近,刀锋又要往她腰腹上抹,樊长玉抡圆了陌刀一舞,将人逼退,顺势在那人腹部划了一刀。

对方落地看了一眼身上的伤口,同其他死士彼此间给了一个眼神,突然齐齐发动,朝着樊长玉攻去。

城楼上的守军歇斯底里大骂道:“一群狗娘养的,十几个汉子打一个女人,也只有随家的走狗才做得出这等事!”

反贼的军阵里有细小的**,但战场上生死交锋的刹那分不出半点精力去管其他的,十几名死士对城楼上的唾骂充耳不闻,不断变换杀招。

樊长玉分不清糊在自己脸上的是血还是汗,她只全神贯注地看着持刀逼近的那些人。

他们的武功路数,和之前在战场上遇到的所有将军都不同。

阴毒,狡猾,出其不意。

好在她之前跟谢征一起经历过几次追杀,后来跟谢征对练时,也惊觉过他招式的诡异和速度之快,同他学过几招。

有这些底子在,加上那群人有意留她性命,她在十几人的围攻下又硬撑了几刻钟。

劈、砍、抹、挑、斩……手中的陌刀已被舞成了一道道残影。

长时间的挥刀让她两条胳膊都酸痛不已,泅出的鲜血染红了整个臂膀,她依旧不敢停下。

时间似乎变慢了,慢到每一名死士的抬手、挥臂她都能看得一清二楚,陌刀精确地将所有攻击都格挡了回去,眼睛看不到的地方,气流的波动和空气被利刃破开的风声也变得格外明晰。

樊长玉从前习武时听她爹说,习武入门后,招式必须得快过眼睛才行。

但学到后边,颇有了些返璞归真的意思,不管多快的招式,都得眼睛能看清对方的出招,才是上乘。

她一直卡在这个点,从来没领悟到过她爹说的,眼睛快过招式,却在此时突破了这个瓶颈。

那看似不可能躲过的刀刃,都被她一次次躲过,还反手砍死了三名死士。

其余死士身上也都挂了彩。

他们是随元淮身边最精锐的一批死士,同魏严驯养的天字号死士交手都没落过下乘,却在今日,十六敌一,被一女子死死拖住了。

领头的死士看樊长玉的眼神变了变,再出招时,明显凌厉了起来。

樊长玉勉强与之过了几招,实在没有精力防守了,后背被另一名划了一刀。

血迹从她紧抿的嘴角泅了出来,那名死士所出的每一招每一式她都看得分明,可因为重伤,又力竭,哪怕眼睛看清了,挥刀也变得迟缓。

最后朝她劈来的那一刀,同陌刀的刀尖相锉,泄去大半力道后抹向了她右臂。

“锵”一声脆响,再次劈来的刀锋被用绳索从城楼上滑下来的谢五挡下。

明知是死,却还是有近十名将士自愿跟着谢五,用绳索从城楼上滑下来相助。

樊长玉精疲力尽,拄着长刀才能站稳。

谢五见她伤成这样,急红了眼:“都尉,快走!”

七八名将士跟着谢五拿命去挡着那些死士,其余人架起樊长玉,扶着她往回走,“都尉,城楼那边有绳索,我们带您回去!何将军说了,都尉您已替大军拖延了大半个时辰的时间,够了,剩下的时辰,大家把命填到卢城城楼上一起守……呃……”

扶着樊长玉的兵卒话音戛然而止。

一柄长刀贯穿了他整个胸腔。

他看了看穿过自己胸膛淌着血的刀尖,倒下时,重复的依然只有那一句话:“都尉,走……”

后方拖住那十几名死士的,只有谢五是主力,他寡不敌众,身上被插了几把刀,背对着樊长玉跪倒在血泊里,再也没站起来。

樊长玉已经提不动刀了,瞧见这一幕,她眼底似有血色在不断上涌,喉咙里溢出一声虎啸似的悲鸣,抡起长刀直接砍下了就近一名死士的头颅。

另一名意图杀扶着她的另一名小卒的死士,也直接被她斩断了大半腰身,倒地后仍抽搐不止,腰身处滑出大片大片的血迹和脏器。

这样残忍的腰斩,饶是杀人如麻的死士们见了,也只觉头皮发麻。

樊长玉手中的长刀还往下沥着血,她缓缓抬起头来,整个眼白都充斥着血色,红得骇人,乱发披散着,当真似从地狱里爬出的恶鬼。

死士们心中发怵,没敢再上前。

后方的军阵里不知是谁高呼一声:“主公有令,攻城——”

观战休整多时的兵卒们要再次朝着城门进攻,有了大军助阵,被樊长玉震住的几名死士也定了定心神,正要再次动手,脚下的黄沙却震颤起来。

细小的沙石抖动,似有巨兽劈山踏谷而来,大地都要为之裂开。

“呜——”

第一道角声响起之时,城楼上的蓟州军们都没反应过来。

“呜呜——”

穿透力极强的角声再次传来时,城楼上的蓟州军才狂喜不已,高呼:“援军来了!”

城楼下的崇州军也下意识回头看,远处黄沙漫天,但那愈来愈近的马蹄声奔若惊雷。

须臾,一杆猩红的“谢”字旗出现在扬起的黄沙上方。

“武安侯,是武安侯带着谢家军来了!”

城楼上的蓟州军仿佛打了鸡血,何副将激动得语无伦次:“快快,开城门,城内所有将士随我出城杀敌!”

城楼下的崇州军却是从看到谢字旗时,便心生怯意,原本还算有序的军阵,慢慢也乱成了一锅粥。

被樊长玉救下的那名小卒跪在地上喜极而泣,冲着她大喊:“都尉,武安侯亲自来了,咱们有救了!”

樊长玉恍若未闻,她早已没力气了,手脚酸软不听使唤,扶着陌刀才能在谢五跟前缓缓跪下去。

谢五和谢七对她而言,都算得上半个亲人了。

她看着眼前身上插着数把刀,满脸是血的少年,只觉喉咙哑痛得厉害,眼中的水泽混着脸上的鲜血滚落,连一句“小五”都哽咽得唤不出。

幸存的几名将士在劫后余生的狂喜之后,看着这满目疮痍的战场和死去的同伴,神情也哀恸了起来。

-

崇州军虽有两万之众,但几轮攻城战早已磨光他们的士气,眼见谢征亲自率兵前来,军中又无一有威望的主将,霎时吓得魂飞魄散,很快就被谢家军和蓟州军里应外合拿下,只有一小部分嫡系兵马趁乱掩护随元淮逃了,由谢征麾下的能将领兵去追。

等谢征率一众轻骑进城,何副将带着城内所有叫得上名号的将领一并前去相迎。

见了谢征,他几乎是老泪纵横:“幸得侯爷及时来援,否则卢城城破,末将无颜见卢城的父老乡亲,他日泉下也无颜见贺大人!”

谢征身上伤势未愈,只着了轻甲,一路快马加鞭赶来,又上阵杀敌,背后的鞭痕开裂,早已泅湿了衣襟,只是他一贯能忍痛,面上除了有些异样的苍白,连一丝痛色都不显。

听得何副将的话,他眼底才有了几分波澜:“贺老将军……去了?”

何副将揩了一把泪道:“他老人家是在城楼上站着去的。”

历来武将少有善终者。

谢征沉默了片刻后,问:“灵堂设了吗,我给老将军上柱香。”

何副将面露愧色:“还没来得及设,反贼来势汹汹,实在是顾不上料理贺大人后事。若非樊都尉和郑校尉带了三千骑兵来援,后樊都尉又单挑反贼将领拖延了时间,只怕卢城守不到侯爷带兵来援。”

谢征猛地一抬眸:“骁骑都尉在这里?”

骁骑都尉是樊长玉的封号。

何副将不知他为何反应这般大,答道:“在的在的,只是樊都尉力敌反贼十余名凶将,受了重伤,眼下正在军医那边……”

他话还没说完,眼前人影一晃,他已被攥住了领口,跟前的人眉目森冷,罕见地失态逼问:“军医在何处?”

何副将惊魂未定地指了一个方向,领口骤松,呼吸顺畅了。

他还没反应过来怎么回事,再看谢征时,便见他已走远。

“侯爷这是怎么了?”他很纳闷,猛然间想起樊长玉出城前说自己的常山将军孟叔远的后人,顿时心下一个咯噔。

世人皆知,护国大将军谢临山和承德太子,是因孟叔远延误送粮而困死锦州,侯爷急着找樊都尉,莫非是早已知晓樊都尉的身份,要报父仇?

何副将被吓出了一身冷汗,赶紧追上去:“侯爷切莫冲动,不管孟叔远如何,樊都尉都是精忠报国的义士啊!”

-

樊长玉躺在伤兵**,两眼放空望着屋顶。

她眼睛因为之前充血太过,现在眼白里的血色还没褪去,看东西也有些模糊,好像隔着一层薄雾一样。

军医说得修养几日才能好。

她身上的伤已经被医女包扎过,伤得最重的就是腹部那道口子。

昨夜一整晚未合眼,从今晨到现在,又经历了两场厮杀,樊长玉整个人早已疲惫到了极点,但她依旧没有睡意。

贺敬元的死,谢五重伤,对她的打击都很大。

从战场上下来时,她看到谢五身上插着好几把刀,以为他已经死了,看着他浑身是血甚至不敢碰他。

谢五和谢七跟着自己在军营摸爬滚打这么久,她早把这两个少年当自己弟弟一样看待。

谢五要是死了,对她而言,就跟又失去一个亲人无异。

还好搬运谢五的将士发现他一息尚存,才赶紧让军医去现场处理伤口。

如今人虽抬回来了,但军医说伤势太过凶险,能不能活下来,还得看他命硬不硬。

这个“命”字,压得樊长玉心头发沉。

房门被推开时,她以为是医女去而复返劝她喝药,依旧两眼无神地看着屋顶,沙哑着嗓音回道:“阿茴,我吃不下,你别管我,去照看其他将士吧。”

阿茴是医女是名字。

她现在是真的吃不下东西,别说喝药,就是喝口水,整个胃都痉.挛不止,吐得只剩胆汁。

她话音落下后,房门处久久没人说话,也没有离去的脚步声。

樊长玉似察觉到了什么,眸色变了变,朝门口看去。

饶是预想过很多次再见的情景,真正看见那抹高大的身影时,她心口还是像被一只大手攥紧,闷闷地疼了一下。

她现在视物不太明晰,却还是瞧得出,他瘦了许多,像是病了。

那裹在玄甲之下的身形明显单薄了很多,连唇上都不见几分血色,看着竟没比自己这个刚从战场上下来的病号好上多少,唯有眉眼间的凌厉更甚从前。

分开之后,他过得不好么?

两人目光相接,谁都没有说话。

樊长玉想寒暄一两句的,但思及当初诀别时他说的那些话,皇帝又已给他和长公主赐了婚,心口除了酸涩,还有一股说不出的闷痛,愈发开不了口。

“侯爷!侯爷!您等等卑职啊!”

这会儿功夫,何副将已火急火燎地追了上来,他见二人一个躺在**,一个站在门口,皆是一言不发,心中虽觉着怪异,但也大松了一口气。

随即又想,难不成樊长玉还不知眼前之人便是武安侯?

他见谢征没有当场发难,胆子也大了起来,赶紧给樊长玉使眼色:“侯爷体恤下属,亲自前来视察将士们的伤情,樊都尉还不快见过侯爷。”

樊长玉心道原来如此,难怪会在这里遇见他。

她敛住所有思绪,强撑着起身,唇角微弯,对着谢征抱拳一礼,疏离道:“末将樊长玉,见过侯爷。”

他曾说往后只拿她当同门师妹看。

其实若不是因为陶太傅那层关系,只怕他已不想再同自己有半分瓜葛了吧?

如今真相未明,他又已有婚约在身,樊长玉再也说不出让他相信自己外祖和父亲的话。

不如就当作从未相识过,省得彼此都尴尬。

她自认为这已是万全之法,可随着她话音落下的,是一室死寂。

针落可闻。

伫立在门口的人,静静看了她好一阵,才笑了声:“你唤我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