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SARS”病毒肆虐。
板蓝根口服液涨价,相关联的防疫药品涨价;口罩涨价,相关联的防护用品涨价。
感染和死亡的数字一天天攀升,大人们的神经一天天绷紧,行人行色匆匆,店铺门可罗雀。
学校在广播里告诉学生,要勤洗手,自来水下冲三十秒钟才干净。
小学部的孩子们,一听到下课铃声,就飞奔到水龙头旁边,排成长龙,前面的同学伸出小手在水下兴致勃勃地冲洗着,后面的长龙都左左右右地偏着头朝前看,同声数数:一、二、三、四……直到三十,好了,该我了,前面的洗完又跑到后面排队帮着数数、等待,嘻嘻哈哈,乐此不疲。
罗伟林去世差不多半年了。半年来,体育老师的未亡人,年仅28岁的梅一朵,经受了巨大的心灵磨蚀。
母亲梅超英因为直到埋葬罗伟林才知道女婿去世的消息而大骂梅一朵,但是在三爹和街坊的劝说下,忽然自己想通了,她站在二楼的平台上告诉邻居:哪家的女儿有我朵朵这样痛惜做娘的?没有!这么大的事情一人顶着,她是女人的相貌男人的刚强,我们老汪算过,她命里终究会成个人物。
她得知女婿身亡的赔偿费都给了亲家,背地里骂梅一朵:猪!蠢得做猪叫,女婿也有赡养岳母的责任,我本该有一份的。
梅一朵从包里拿出一页纸递过来,说:我来养你,我协议都写好了,我工资的一半都是你的,我没做到你可以拿着协议去告我。
梅超英便拿着女儿签了名的协议,在凤码头的街坊家里进进出出,说:我老汪摸过女儿的骨相,说她天生能干异凡庸,她就真的不普通,几十万赔偿给了那边的乡里人,还要把工资的一半给我。
街坊就劝她:女儿新死了丈夫,一个人住在那边,就是不害怕也孤独,这么好的女儿,怎么不接回来住呢?做女的会做女,你这个做娘的一点都不会做娘。
梅一朵从小和母亲性格不合,她不愿意回来,可是街坊都说了这样的话,母亲就由不得梅一朵了,她说了句:你这个时候不回来就等于当着街坊的面打你娘的耳光。
梅一朵只好搬回既香喷喷又臭烘烘闹腾腾的凤码头。
回来那天,梅一朵没想到街坊像当年自己结婚送亲一样,都涌到巷子口来看,都说:朵朵瘦了这么多,作孽呢。
三爹逗梅一朵开心:瘦了好,清秀,我们朵朵年方二八,正是大好时光。
梅一朵洞悉三爹的苦心,却也清楚地知道,这个年方二八,不是古时指的那个二八一十六岁的妙龄时光,三爹在偷换概念。自己虽然只有28岁,好多同龄人都未谈及婚嫁,可是自己的那个少女身份,已随罗伟林死掉,再怎样努力忘却,这也是改变不了的事实。何况罗伟林的身影还是这样频繁地出现,一抬头,一低头,一转身,好多次都看到他好像刚刚还站在这儿,等她细看的时候才闪开的。
她竭力去想罗伟林对自己的不好,以此来忘掉过去开始新的生活。然而每次从模糊混沌的记忆里逐渐清晰浮现的,都是他对自己的贪恋的眼光,贪恋的环抱与胶着,以及他贪恋不成,控制不了她时的一种逆反的虐待和狂躁。他是这样地要自己,其实自己在不露声色间,也在享受着他的渴求。这是一种互补互克的平衡,如今没来由地突然被打破,像得意的氢气球一个劲地跑向高空,如果不能被重新接引回气压均衡的高度,终归要爆破。
梅一朵不再强迫自己忘却,她用刻意地记得来忘记,她知道,反复地痛,就会麻木,累积一个又一个的不习惯,就会是新的习惯。
罗伟林有段时候喜欢打鼾,扰得梅一朵睡不着,还不承认,梅一朵就用手机给录了下来,没成想竟成了他留在世间唯一的声音,现在,她就把这段鼾声设置为手机的彩铃。
初听她惊惧,再听她伤感,一次又一次,像散放在阳光下的一盆酒精,挥发至无,回归了最初的那个空盆。
就这样,很多个不习惯梅一朵在慢慢的习惯,很多的不理解她也强迫自己去理解。
比如盛冰冰,这么多年要好的朋友,罗伟林去世之后,她只去了一趟医院。罗伟林埋葬之后,梅一朵孤独无助,她却在一个月之内,把她的甲壳虫换成了吉普车,成为“驴友”,辞了职,天南海北地去旅行,丝毫不顾她哥哥的反对和梅一朵的哀求。
她振振有词地告诉梅一朵:死在上班下班的路上,不值;死在观望世间风月的路上,才值。
比如李璐,那日她请的专家确诊了罗伟林的死亡之后,她就没再陪着梅一朵,这以后,梅一朵去她店里做美容,她也很少在,偶一次在,对梅一朵也是异常冷淡。梅一朵开始猜她可能跟罗伟林早就熟识并有不同寻常的情感,但是罗伟林的家人又并不认识她,罗伟林也应该不会被这样一个有缺憾的女子吸引,这样百思不得其解,梅一朵心生烦躁,遂不再去她的店里。
再比如刘冬明。罗伟林故去之后,学校两个男老师,一个是音乐老师李瀚海,一个是美术老师曾骖文,总喜欢找她出去吃夜宵、唱歌等。李瀚海仍在局长刘冬明家教钢琴,一天出去吃夜宵,李瀚海无意谈到局长早就知道她的丈夫已经故去的事情,梅一朵对刘冬明,便彻底绝望,或者说彻底清醒。她并无悲哀地告诉自己,如果说跟刘冬明还有过爱情这么一回事的话,那也是她的任**上了他的自私。
生命本来就无依无靠,个体都有无法分担的悲喜,盛冰冰也好,李璐也好,刘冬明也好,甚至是罗伟林,自己都没有过太多的担当,换个位置思考,一切释然。
然而这种无奈的释然,重叠生命无常的阴影,终归不能使梅一朵在短期里从黑暗重归光明,直到SARS来临,她还处在“灰”境里。
南山新贵如临大敌,学生们入校都要逐个量体温,家长们每周都要在家校互联册上签上有无亲友去过疫区的信息,同事们谈SARS色变,梅一朵却咧嘴取笑同事:不是在西天,就是在去西天的路上,看你们白忙活。
她看到正方形的建筑,就会联想到骨灰盒,看到长条形的大巴车中巴车,就会想到棺材。
街道上、汽车里、商店中,到处都有戴着口罩露一双恐惧与怀疑神色的眼睛,梅一朵就会故意咳嗽几声,对着那眼睛扯嘴巴讥笑:天是棺材盖,地是棺材底,无论怎么逃,都在棺材里。
她这古怪的神情,不戴口罩的无所畏惧,竭力地咳嗽,好几次都在公共场所被人怀疑为蓄意散布病菌者,被“请”到指定地点,用“体温枪”直指太阳穴。那时候,梅一朵的心里,总有恶作剧的快意。
直到她的学生伍大洲被检查出高烧39摄氏度不退,梅一朵的心理才正常起来,她才觉得生命是不可以拿来开玩笑的,就是说说、想想,也不可以。
一个多星期以后的一天,盛校长把梅一朵叫到办公室,神情凝重地告诉她,伍大洲得的不是SARS—
盛校长话还没说完,梅一朵就欢呼起来,她不停地“好啊,好啊,好啊”的说,眼泪都流出来了,她这时才知道,之前的颓丧和无所畏惧,其实是她对生命无常最深层次的畏惧,一种无奈的心理衍生出来的逆反状态。
盛校长接着说:但是,是儿童白血病。
梅一朵又呆住了。
盛校长也含了眼泪道:在附一医院,医院下了死亡通知书。但是他情绪还不错,他不知道真相,要来上学,这个小家伙,他说他想他的“梅子妈妈和难兄难弟”了。伍海洋问他怎么是“难兄难弟”,这小家伙说,“爸爸你不是讲现在国难当头吗,我学校那些兄弟不就是难兄难弟吗,我们是难爸难崽呢”,这小家伙,真是聪明!伍海洋死活不接受这个事实,决定带他到北京的一所中西医结合治疗白血病的医院去,再看情况是否转到国外治疗,今天晚上的飞机。你赶快按这条子上写的名字把几个孩子找齐,我带你们到医院去见孩子,就告诉其他学生他是感冒,要他们想点办法逗他开心点。
到了医院,走廊拐角处,伍大洲的妈妈眼神呆滞,后脑勺在墙上一下一下地磕着,盛校长看见,要梅一朵先带着孩子们到病房去,自己就在她身边坐了下来。
病房里,伍大洲躺在**,伍海洋在给他念故事书,看见梅一朵他们进来,伍大洲撑着双手坐了起来,冲大家粲然一笑,牙龈鲜红,脸色惨白,大眼睛深陷,高兴地叫:梅子妈妈,想死我了!又指自己的瘦脸颊道:来来来,这里“啵”一个。
梅一朵万难忍住了眼泪,俯身去亲,她怎么都想不通,这么一个稚嫩的生命,怎么就下死亡通知书了呢!
人类总在自己无能为力的时候,想到神明,而对于没有统一宗教信仰的国人来说,神明并没有确切的形象,他是人类对未知力量—生毁自然,拿捏自然的力量的一种统称。
罗伟林去世之后,梅一朵就想到过神明,她开始想到的神明有鼻子有眼有形象,是罗伟林老家庙里一个菩萨。
罗伟林在老家过最后一个春节的时候,梅一朵觉得无聊,央他带自己去那庙里,看到众多菩萨中,有一个雕像是背向而坐的,梅一朵觉得奇怪,她走近细看才明白过来:雕像的上方,是“反坐菩萨”的称号,旁边窄窄的木板上刻一幅朱漆对联:
问菩萨为何反坐,叹世人痴不回头。
她笑着喊庙外的罗伟林快进来看,罗伟林进来之后,她又取笑:只怕你们这里都是一些冥顽不化之人,我到过不少庙宇了,头一回看到还有反坐菩萨。
罗伟林见那时庙里没人,就用力将菩萨转过来正对大门,还笑说:这下好了,回去我劈两块板子,你重新写副对联,我看就叫“要世人回头不难,把菩萨搬正就是”。
梅一朵虽不是个信佛之人,不过还是有些害怕,她要罗伟林复原,罗伟林不肯,梅一朵自己推了下,推不动,又听到外面传来了人声,只好作罢,被罗伟林拉着逃之夭夭。
罗伟林出事之后,梅一朵想,怎么恰好就在这年出事呢,怎么街上那多人,唯独撞了罗伟林呢,只怕是得罪了反坐菩萨。
后来SARS从广东蔓延。梅一朵联想到一个笑话,说是外地人到广东出差都不敢弯腰捡东西,怕一弯腰就会被他们当作四条腿的动物抓去吃了。
梅一朵想,不是据说SARS是果子狸身上来的病毒吗?广东人太好吃了,或者讲人类太好吃了,不是从广东蔓延了这骇人的病,而是云天之外,一定有个超自然的力量,有只看不见的神明的大手,在调停这一切。
现在伍大洲得了白血病,梅一朵马上联想到了张兵国,联想到了校长“一对冤家”的讲法。她想张兵国的儿子张立奇,这几年都没有回过老家祭奠过父亲,他父亲的坟墓孤零零地在山野中,他孤零零地在学校里,也没有零花钱。罗伟林去世的时候,班上的孩子自发给梅一朵捐款,副班主任说看到张立奇一个人坐在座位上掉眼泪。梅一朵来学校上课之后,张立奇把他晚点的一盒牛奶省下来,送到梅一朵办公室,说:梅子妈妈,放假你要学校同意我出去做点事吧,我想赚点钱了,我有力气的。
梅一朵当他的面吮吸牛奶,苦涩的心中渗出甜蜜。
这时候她又想起张立奇给她的“蜜”,这“针尖上的蜂蜜”,小而完整的甜蜜,小而巨大的甜蜜,尖锐的甜蜜,使她想起看不见的那只神明的大手。
她要孩子们跟伍大洲玩,把伍海洋叫到了走廊上,她要提醒他这超自然的力量,也许他会生气,但是,为了两个可爱又可怜的孩子,她顾不得那么多了。
梅一朵还是不好意思说得太直接,她试探着说:伍总,这个时候,我觉得只要是有益于洲洲病症的方法,不管是什么方法,都应该尽力一用的,是不是?
伍海洋点头。
梅一朵说:那,那,伍总,洲洲的同学张立奇的老家那个县,有个庙里的菩萨,很灵的—
伍海洋忍住了生气,皱眉道:你说些什么啊?
梅一朵担心他不听自己把话说完就进去,心一横,豁出去了:伍总,有时候有些事情是说不清的,我也是大学毕业,我知道我在说什么。我来学校也这么久了,有些事情我也听说了,我的意思是,你到北京把洲洲安顿下来之后,还是派人到张立奇爸爸的坟上祭扫一下吧,张立奇从没回去过,没有谁给他祭扫的。
伍海洋瞪眼望着梅一朵,半晌,问道:你听谁说什么了?
梅一朵脸蓦地红了,结结巴巴:我,我是好意,我,也没谁跟我说什么,是那年洲洲跟同学打架,就是“9·11”那次,我路过校长办公室,听他们在说,说,说洲洲跟张立奇,是,是,是一对冤家,我,我还听这里,这里的老教师讲,张立奇的爸爸,摔在假山那死的,你,你是总负责的—
伍海洋有些放心地打断说:你真的是“梅诗人”,想象丰富,谢谢你的提议了。这几天洲洲老念你,说明你对他很好,我跟他讲我带他到北京去治病,去读书,他还要我把你也带去,要不然就不去,你进去跟他讲讲吧。
他们走进去,孩子们正在讲这学期刚转来的“干货(她家做干货批发的)妹妹”孙静音乐课上闹的笑话:
李瀚海上音乐公开课,学生进音乐教室都要先一个个对唱敲门歌:“谁呀?”“我啊”“你是谁?”然后学生就按照固定的曲调唱出自己的名字。
偏偏孙静是从一个小县城转来,她那里“孙”念成“伸”,最后套着曲调,就变成了,“你是谁”,她唱答“神经”。
伍大洲笑得直喊肚子痛,要梅子妈妈给他揉揉肚子,梅一朵去抱他的时候,看到他的牙龈渗出了些微的血,伍海洋也看见了,他端过杯子要伍大洲喝水,伍大洲喝完之后,还要听笑话,伍海洋不准,伍大洲就说那就玩游戏,还说好久没跟难兄难弟玩游戏了,问这几天大家又发明什么新游戏没有,大家说没有,还在玩木头人的游戏,伍大洲就要下地玩木头人的游戏。
伍大洲在梅一朵怀里动了两动,又说:哎呀,我怎么没劲了,还是看你们玩算了。
病房是豪华病房,伍海洋把中间的茶几挪开,几个孩子就玩开了。
伍海洋对梅一朵说:这游戏我们那年代就玩起,梅老师你们那年代也玩过吧?
梅一朵点头。
伍海洋说:讲起来这游戏还是时代的产物,政治的产物,“文革”那时候,谁都怕说错话,只好都做“木头人”了,“我们都是木头人,不准讲话不准笑,不准动”,好玩,能够把心酸变成游戏,真智慧,真幽默!
梅一朵说:哦?那我还不知道呢,其实,这也算文艺吧,文艺根植于生活才有生命力,所以我不要孩子们花太多时间不求甚解地去背那些古诗词,现在基本上我布置的作业就是要孩子们从游戏中、生活中发现自己想要写的东西,写一首现代诗歌或者小短文。有的老师说,诗歌不能进高考作文的,但我觉得离高考那还远着呢,还不趁小学有点闲暇时间培养他们的创造力、发现生活和体会生活的能力,到了要中考、高考那会儿,要应试呢,学生就没有自主发展的时间了。很多人看不起小学,看不起小学老师,其实最重要的就是小学老师,要把最有素质的老师放在小学六年里奠基,看学生的的创造力会不会损失小点。你看,现在我们国家的教育,到了初中就是进了流水线的大工业化生产了,高考的指挥棒舞着,学生就—
伍大洲一直在梅一朵怀里边看同学玩游戏,边听梅一朵讲话,这时他仰脸打断梅一朵的讲话,说:我好久没做写诗的作业了,我刚才写了一首诗。
伍海洋怜惜的眼神望向儿子,说道:你到底一心几用呢?
伍大洲又要同学不要玩了,说听他的诗歌,同学们安静下来之后,他为了显得正式点,就挣脱梅一朵的怀抱,有些吃力地后移身子靠床头独自坐着念:一二三/木头人/这时大家停下来/只有时间没有停/他犯规了/谁管得着呢?
念完了,他得意地望着梅一朵和伍海洋,见他们都呆在那里没反映,就把双手抬起来分两边摊开,补充道:完了!掌声在哪里?
孩子们就鼓掌。
伍海洋眼里噙着泪水。
梅一朵心里反复念叨,“只有时间没有停/他犯规了/谁管得着呢”,一个不到十岁的孩子,怎么能在瞬间想到这些,真是神来之笔么?
梅一朵想到了她担心悸怕的那只大手,只是她没有想到,那只大手也将她深爱的人拖到了这个医院,他在相邻的隔离病房里,医生几经会诊,却最终不能确认他患的是不是“非典”—非典型性肺炎,因为他之前去了疫情最重的广州出差回来,还因为他一直高烧不退,医生在诊断书上写的是疑似非典,住不住隔离病房,由他自己选择,但是他忽然喜欢上了这种被隔离的生活,不准探访看望,无人汇报工作,不必应酬附和,没有仕途追求,没有文山会海,没有爱情,没有家庭,没有赡养抚养,没有病菌的侵入—医护的进出都要穿无菌服,只露两只毫无表情的眼睛。
他固执己见再观察半月,在半月的倒数第二天里,他听到了她的声音,磁性的女中音,还有她的学生那不一般的童诗:只有时间没有停/他犯规了/谁管得着呢?
他用几经消毒,无菌又无力的手掌,捧住无菌而发烫的脸盘,身子渐渐在无菌的病**抖了起来。
泪水溢过他白净的指缝,在这个与世隔绝的孤独的病房里,只有他体内流出的泪水是带菌的。
爱情就是疾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