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层秋雨一层凉,这凉从天上一线线、一场场的下到地,无处吸纳,无处遁逃了,就积累成硬硬的,呜呜咽咽的冷,冷透了,破涕为笑,就是冬了。

冬天来了,传统观念来看,似乎是一位老成持重、板着脸的白发银髯翁来了,其实,细想下来,冬天却是四季当中最顽劣的小孩子。

不是么?看那推门敲窗摘叶摘帽的北风,看那铺天盖地罩下来,一夜之间就遮了“真相”的白雪大手,这不就是顽童的恶作剧吗?

2001年的圣诞节很快就要被“恶作剧”的冬风吹来了,被吹来的,还会有日本上田学校的九个中、小学生和他们的三位老师。

上田学校是中日友好交流协会安排的,跟南山新贵结对的学校,在此之前,盛校长去过他们学校作睦邻访问。

虽然日本是亚洲国家,传统文化受到中国的影响最大,但这只是历史印象,盛校长当然知道,事实上,自从西方工业革命以来,日本国就舍近求远了,正像19世纪末,他们的著名思想家福泽谕吉指出的那样:“我国不可犹疑,与其坐待邻国之进步而与之共同复兴东亚,不如脱其行伍,而与西洋各文明国家共进退。”

因此,“国际实验学校”的盛校长认为,这个圣诞节,一定要过得有国际氛围,要表现开放已久的中国早已与国际接轨,也有与“西洋各文明国家共进退”的姿态,他要求教育处和外语教研组共同设计庆祝活动,要做到圣诞节的前一周就开始有节日的氛围,最主要的是,全校师生都要动起来。

盛冰冰这时候是外语教研组组长,不过她已没有心思去搞她本应热衷的圣诞节活动,她刚刚失恋。

媒体盛传,“9·11”后不到一个月,美国佛罗里达州一家小报摄影编辑鲍勃·史蒂芬斯就被证实感染炭疽病菌,一天后不治身亡。与此同时,他的同事、73岁的巴兰科也感染了这种怪病。

就在美政府向民众保证这不是一起恐怖事件时,炭疽的触手已悄悄地潜入了整个美国的邮件系统。从全国广播公司、微软,到参议院、众议院、高等法院、国务院,短短一个月的时间,炭疽恐怖蔓延到了全美国。

盛冰冰的男友Upton本土的个人情感也在这时得到回暖,他的前妻和孩子来到中国,他带着妻儿去了另一个有着“人间天堂”之称的城市。然后他们就像童话故事的结局那样:王子和公主就永远在一起,过上了幸福美满的生活。

远隔重洋的美国“9·11”事件,通过著名的“蝴蝶效应”传来中国,对盛冰冰生成了如此的“次生灾害”—失恋。

盛冰冰原来觉得真有那一天,自己没有什么想不通的,她从来就没问他要过承诺。可事到临头,她还是失落,觉得心空、头痛。原来,自己不过是他新鲜一时的一道异国风情而已。教育处和教研组开了半天会,她一直没有发言,也不知道怎么来想主意。他们讨论来讨论去,无非就是在校园内摆圣诞树,挂小星星,小彩旗,小彩灯,让孩子们戴圣诞帽,老师在平安夜扮演圣诞老人送礼物,挥舞带着星星的小银棒,唱圣诞歌等等常规做法。

“May flower”中西餐厅里,语文老师梅一朵给了外语老师盛冰冰一个建议:改掉圣诞老人送礼物的做法,让学生自己赚礼物,学生向老师问候“MerryChristmas”,或者别的英文问候语,问一个就让被问的老师签名,谁签的多,得的礼物就多。

一向重视自己的才华胜过重视自己美貌的梅一朵老师,在中西餐厅提前一个月就播放的《铃儿响叮当》的乐曲声里,兴奋地对问计于她的闺蜜盛冰冰大声说:老师被几千学生问候“MerryChristmas”,并围着签名,很有明星感觉的,他们会不乐意吗?这不就把所有的师生都调动了吗?

声音惊得旁边的吃客侧目,面前的罗宋汤也惊起了微澜,梅一朵也被自己兴奋的高声吓到,而对面的盛冰冰的眼睛却忽然幽深了起来,她看着玻璃窗那边的街道上,一个金发洋妞与她同样的金发男人拖手走过,自顾自地说着:我和他最后的晚餐,就是在这里进行的。你看,这就是安排,上帝的安排。他那天就坐在这里这么解释我跟他的故事结局,他说,我们都活在神的计划里。

她又转成比苦瓜还难看的笑颜告诉梅一朵:“Merry Christmas”,是信教的教徒说的,他告诉我,我们不信教的,应该说“Happy Christmas”。

她叉了块牛排放入口中,囫囵着说:我真不知道,有哪个节日,会再属于我。

梅一朵伸过手去,握住盛冰冰的手,心灵的桥梁架起,同样的苦痛便流向了她的心头。

日本上田学校的那队师生在12月20日到来。他们来的时候,是上午10点整,南山新贵国际实验学校的学生们正从开着暖空调的教室里出来做操,个个穿着厚棉衣,缩手缩脚的,任凭广播里的口令乐曲起劲地喊着,他们也只像风中的稻草人那样,象征性地摆两摆。

看到那队日本学生进来,他们连摆都摆不动了,个个都愣在那里,他们看见日本学生穿着藏青色的短裤短裙白袜子黑皮鞋的校服,露着作为黄种人同样肤色的膝盖、腿,精神抖擞地走进了冷空气里。

简直丢了国际脸!

所有的老师都觉得自己的学生素质瞬间矮到了这队日本学生**着的膝盖以下。

真该给所有的家长看看,老师们都这样想。

原来南山新贵这样的寄宿学校,尤其是小学部,家校互联册上,家长们意见提得最多是孩子们的感冒问题,因此教育处主任姚晶制定冬季操行分扣分标准—值日老师与值日学生干部要竖起警觉的眼睛,看谁脱棉衣,就要扣掉谁班上的操行分一分。

上周,梅一朵班上就被武作栋和李臻两个胖子扣掉了七分,她带着俩孩子去教育处找姚晶,姚晶反问他们:为什么别的小朋友都穿棉衣你们就穿不住?

俩孩子同声说:我是真热。

姚晶说:这么大冷天怎么会热?

他们就说不知道,反正就是热,热了才想脱棉衣的。

姚晶最后不耐烦了,吼道:你们小孩子知道什么冷热?我觉得你们不热就不热,要不然,大家都脱棉衣,被抓了又都说自己热,结果又都感冒,学校怎么向家长交代?

俩孩子茫然地看着梅一朵老师,其中一个问:梅子妈妈,我怎么才能让姚主任觉得我是真的热呢?

踩着运动员进行曲昂扬的节奏,南山新贵的师生们垂头丧气地进了教室与办公室。

办公室里,朱老师摇头叹息:不同,太不同了,听说日本的家长,到了冷天,就让孩子站到院子里,提了冷水兜头去浇脱得只剩裤衩的孩子,不过也不是外国什么东西都好,你看这圣诞节,也不知道是哪个国家的流行风,得到学生的问候还要老师回讲什么鸟语问候,还要签名,我从来没过过这样累人的节!

王子航说:我现在也觉得有点烦了,不过头两天,我还是蛮兴奋的,被学生追着求签名,我觉得自己都变成王力宏了。

正议论着,吃完课间餐的孩子们拿着签名的本子喊着“Happy Christmas”涌了进来,梅一朵一看,都是自己不认识的高年级的别班的孩子,她接过孩子们递来的笔,边机械地笑着回问“Happy Christmas”,边潦草地签名,不断地签不断地有孩子涌进来问候、等签名,直到上课铃声响起,还有一个孩子不肯离去,向拿着教案要去上课的梅一朵高举着本子,眼里流露出来的神情,比那些闯红灯的警车还无畏。

其余的老师,也还都有个把两个孩子在坚持着等签名,只听朱老师终于不耐烦地呵斥:快走!快上课去!你们是哪个班的?怎么这么不爱学习?

这几个孩子委屈地离去,梅一朵走出办公室去上课,只听背后王子航大叹道:天呐!这圣诞节什么时候走啊!

节日还没来就盼着它离去,梅一朵想,都是自己的馊点子出的,就不知道盛冰冰他们英语组的老师和学校领导以及那些日本师生怎么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