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二十五章
饶是徒四如何猜测,也实在想不到林烨会用什么样的法子来审甄士卿。
不大的一间斗室,勉强塞下一张破床。门是厚厚的铁门,牢牢锁着,只在门上开了一个一尺见方的四方洞,留作送饭送水之用。没有窗户,外边岁月如何室内一概不知。黑暗,阴仄,除过送水送饭的时候能听见一两声的开锁声外,鸦雀不闻。
没有人来提审,更没有人理会。除了自己的心跳,似乎天底下便再也没有其他的声音了。甄士卿对自己为官数十年,甚至是甄家在金陵数代人的所作所为自然是清楚的很。勾结京官,广交党羽,与宗室勾连,在江南一带一手遮天,谎报灾情贪污赈灾款项,打击异己等事且不必全都抖落出来,便已经足够抄家灭族了。甄士卿是个孝子,也堪称慈父。对自己罪行的惧,对家人前程的虑,种种交织在一处。
若是进了京便受审,凭借这多年积累的人脉,以及甄家在太上皇心里的重量,他还有八成把握能够脱罪。只是如今,自己被困在这么个地方,除了那一个哑巴似的送饭的狱卒,竟是一个人都没有瞧见过。再多的手段计谋,这如何施展?
甄士卿被关在这刻意而建的牢房里头,犹如困兽一般。前两日尚且可以支撑,到了后边,就连他自己的呼吸声和心跳声,听在耳中似乎都是奢侈的。
一个人,纵然心智如何坚硬,在这样的环境里待上几日,只怕也是要近乎崩溃的了。
徒四对林烨这个法子有用与否十分好奇,只是见林烨胸有成竹,也不好追问。倒是宣宁帝,在宁府里碰见林烨的时候忍不住问道:“这般主意是你自己想出来的?我朝虽是以仁治天下,一般的刑讯却也有些手段。如你这般只一味关着,便能够让人开口?”
在宁府中,林烨就只拿着自己当做是宁朗之的儿子,而宣宁帝呢,咳咳,便是个“继父”。他也挺放得开,只当是寻常聊天了。因笑道:“我小的时候自己单独睡一个院子,娘亲恐我夜里害怕,特特遣了嬷嬷丫头照看,每天睡觉的时候屋子里光是上夜的人就有四个。不过我淘气,总是觉得娘亲这样安排未免小题大做了。几岁的时候来着,我便要立志自己睡。娘亲自然不同意,于是我挑了个没人注意的时候,自己跑去小跨间儿,躲在了梨木大立柜里边。皇上知道,那样的柜子都厚实,隔音挺好。躲着躲着,我便睡着了。醒来的时候天色已经黑了,从柜子里看不见外头,也听不见人说话——丫头们都跑去找我了么。那时候吓得我动也不敢动。这么着我才知道,这人哪,最怕的,其实就是黑和静。”
宁朗之敲敲他的头,笑问:“你这也算是以己度人?”
“别打啊,我都这么大了!”林烨揉着额角,笑眯眯道,“算是吧。不过我想着,甄士卿这样的人,对自己的罪名那是心知肚明的。自然,也知道若是定了罪的后果。那么他最想什么?”
“脱罪?”坐在最下首充当背景的徒四插嘴道。
“没错!”林烨双手一合,给了他一个赞许的目光,挑眉道,“他越是想找人洗白了,咱们就越不给他这个机会。让他有手段却没有施展的机会,只能眼睁睁等着。焦虑恐惧会一直伴着他,在那等狭小的黑暗的空间里,这些焦虑恐惧又会被无限的放大。他的意志会随着时间的流逝而瓦解。等到了那个时候,才是问案的好时机。”
宣宁帝浓眉一蹙,“这等主意,也亏你想的出来了。”
宁朗之没好气地瞥了他一眼,淡淡道:“让人问案的是皇上,如今说这些话的也是皇上。烨儿此举虽是新鲜,却也不失为一个好法子。难道,真让他对甄士卿动一番大刑?且不说上皇那里会如何,便是甄士卿的性子,真动了刑,他招供不招供,也还未可知。”
这却是实话。甄士卿一向性格强悍,且心胸狭隘,睚眦必报,在金陵无论官职高低,极少有人敢违逆他的意思。若是动刑审问,一来他的母亲乃是太上皇乳母,未免让太上皇面上无光。二来,却也如宁朗之所说,未必能够如愿。
“林烨,你有几成把握能让他开口?”
林烨垂眸想了想,抬起眼皮,“那要看,开到什么程度。”
他清楚的很,宣宁帝绝不只是想要甄士卿认罪这么简单,更是要借此事扳倒甄家身后的人。
“朕,要他认了所有的罪状,如何?”
林烨站起身来,恭恭敬敬道:“如此,还需一个手段。臣有八成把握,能够成功。”
宣宁帝与宁朗之对看了一眼,再瞧瞧徒四,点了点头,“朕许你全权行事,睿澜……全力支持。”
林烨得了这话,笑嘻嘻谢道:“这么一来我倒是成了正差。”
几日后,正式提审甄士卿。
便是有了心里的准备,徒四见到甄士卿的时候,仍是不免吓了一跳。甄士卿身材不似江南人,反倒是很有些北方男子的特点,身形高挑强壮。且他眉目浓黑,须短却直。若是冷眼看上去,很有几分威风凛凛之感。此时再见,却是面容苍白,神色委顿,从前束的整齐约在官帽之中的头发已经散乱不堪,整个儿人消瘦颓靡了不少,哪里还是那个在金陵翻手为云覆手为雨的体仁院总裁?
许是因为黑屋子里关久了,骤然见到光亮,甄士卿眼睛紧闭,下意识地用手肘挡在眼前。
林烨“扑哧”笑了,回首对徒四道:“王爷,莫非是狱卒们弄错了?这位岂是当初在进京途中依旧威风赫赫的甄大人?”
听见他的话,甄士卿缓缓放下手臂,眼睛却是依旧半眯着,目光略显呆滞,似乎是在辨认林烨的声音。
他眼前渐渐清晰起来,刑室里坐着的,一个青年一个少年。那青年他熟知,自然是将自己押解进京的荣王徒睿澜。那少年俊眉秀目,看面容文雅隽永,唯有一双眼睛却是滴溜溜地转动,在火光的照耀下,显得灵动非常。
这少年甄士卿也不陌生,单凭他那副相貌,便知道是谁了。更何况,当初在金陵,也是这个少年站在荣王身边,正是本朝最为年轻的状元,林如海之子,林烨。
林烨双手交握,托着自己的下巴,手肘支在条桌上,“甄大人,这几日在牢里,可有静心思过?”
甄士卿心神渐定,眯了眯眼,冷哼道:“本官何罪之有?我甄家祖上也是随太祖皇帝东征西战,立下赫赫战功的!甄氏一族,数代人中为官者,忠君赤胆;为民者,谨言慎行。甄家,无作奸犯科之男,无再嫁****之女,本官上对得起湛湛青天,下对得起黎民百姓!本官,何过可思!”
林烨挖了挖耳朵,本来是个翩翩浊世佳公子,这个动作一出来,就连旁边的徒四都有些不忍看了——着实有些毁了形象啊。
“甄大人呐,这清白与否,真不在于你声音高低。你说说你,恁大岁数,我们体谅你一路进京辛苦,特特找了个清净的所在让你来静思己过。谁料你不领情也便罢了,怎么如今,却是这般大着嗓门来吼呢?”林烨浑不在意甄士卿变得五色斑斓的脸色,云淡风轻地笑着,“甄大人的罪名,想必你自己也清楚。那金陵科举舞弊之中,你指使金陵知府、学官等收受贿赂,考前泄题,考中协同作弊,考后更是凭借试卷上的字迹来录取举子,可有此事?”
“没有!”甄士卿怒火朝天,“若是本官从这科举中得了一两银子的好处,便叫本官天打雷劈!”
林烨摇摇手,“你是没有收银子,可是你受益了啊。甄氏盘踞金陵多年,操控江南官场并非一日两日。自你任体仁院总裁以来,历经秋闱近十次。甄大人当然看不上那些个几百几千两的银子,甄大人所看重的,乃是你给了那些学子好处,日后他们为官时候对你的报答,是也不是?”
徒四冷笑,“甄家,好算计!甄大人,好算计!这二十多年,经你手送上仕途的,竟有半百之数!”
这些人,散在各处为官。官职不一定都是高的,却大都握有实权。他们大多并非世家子弟,有才,却并非高才,正当科举或许能中,但落榜也在意料之中。甄家给了他们一个青云直上的机会,他们岂有不从心底感激的?这些人渗透在各地各处,身上职责不一,整个儿看来却是极为全面。
这样的一张大网张开,再加上甄家在几大世家中的地位,他们的势力,可想而知。
林烨摩挲着自己手上的扳指,浅笑看甄士卿脸上震惊之情,心里还真有些个小小的得意。甄士卿嘴硬,不代表其他人也能扛得住。同时被押解进京的犯官不下二十几个,这十余日的功夫,足够撬开几个人的嘴了。
“欲加之罪何患无辞?本官问心无愧。”甄士卿带着锁的手朝上拱了拱,“皇帝圣明,上皇圣明,定能知道我的冤屈。如你这等小人,只为贪功,便构陷朝廷命官。皇上来日必会严惩!”
林烨长叹了一声,站起身来,遗憾道:“那不是甄大人能够看到的了。”
甄士卿大惊,“你要做什么?”三司会审都没有,御前听辨也没有,难道,难道他们竟是要大胆给自己定罪?“本官身居一品,乃是朝中重臣,你们安敢胡来!”
林烨笑了,原本玉白的一张小脸在火光下看来显出几分诡秘,“甄大人呐,你还真是冥王不灵。你以为,是谁想要审你?是谁要来定你的罪?若是无上意,我一个小小的大理寺少卿,岂敢对你这个封疆大吏如何呢?”
拍拍手,“来人啊,伺候甄大人坐下。”
角落里站着的几个狱卒蜂拥上来,将甄士卿按在一张椅子上,双脚双腿绑在了椅子腿上,双手背负着绑在椅背上。甄士卿哪里肯就范?拼命挣扎,“你们要做什么?本官要去高御状!本官……”
后边的声音没了,却是被人堵住了嘴。随即眼前一黑,已经被蒙上了厚厚的一层黑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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