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0章
“杀杀杀!今我等秉承天命,诛忠顺,清君侧!儿郎们,随我冲阵!”
等到驻守东安郡王府的守卫兵卒发现不对时,一切已然晚了。箭枝近乎消耗殆尽的他们甚至连远程防守拖延一会儿时间都做不到,只能眼睁睁地看着三千钢铁洪流冲过街道,如奔雷般行至眼前,高头大马上身披鳞铠的甲士们目光轻蔑而锋锐,如出鞘长刀,淬着西北蛮荒苦寒的冷意。
自古骑兵称王,哪怕这些人也是忠顺‘精’心训练压在手底的王牌,也丝毫无法与这三千真正见过血的西北军抗衡,最好的也不过是抵抗一二,便被一刀送去见了阎王。有那不堪的早在马队冲杀前便先软了‘腿’脚,慌‘乱’奔逃间被推倒在地,叫军马踩成了一团难以辨别的血泥。
这夜的雨仿佛没有个停的架势,惨叫哀嚎皆掩埋在沛然雨声之下,待得龚如守将赫连扣请出府来,一切都已经结束了,西北大兵正沉默严整地列队在前,满地横斜着死状可怖的尸体,晕染在青石板上的血‘色’一汪接着一汪,竟好似永远洗刷不干净一般。
剩余的文官们两股战战,看着龚如守和这些西北军的目光就像是在瞻仰一尊尊杀神。
“臣救驾来迟,请皇上恕罪。”龚如守跪倒在地,雨水在他的铠甲上溅起一片银光,气势颇为慑人。
赫连扣俯身将他扶起,认真道:“将军辛苦。然今夜国贼未尽,劳请将军与朕同往,务必还大锦一个盛世江山!”
龚如守再拜:“末将遵命,唯死而已。”
困局既解,赫连扣便再无所惧,文官们大多选择了留在郡王府中休整歇息,水溶刑十五同样留下待命,唯恐将忠顺‘逼’急了杀个回马枪,不管不顾地鱼死网破。
三千西北军簇拥着赫连扣杀向宫‘门’,西北战马脚力甚健,‘性’子彪狂,奔跑起来霎时四蹄生风,飞扬而起的雨水成片而落,如‘玉’碎泄地,马蹄、厮杀声恍若狂雷,惊破了这沉沉夜‘色’。
彼时的皇宫里仍是灯火如昼、歌舞升平,亲王妃被陈皇太后召去联络感情,他便更是乐得轻松,斜倚在金座上,手臂圈着贾兰一握细腰,另有几个美‘艳’舞姬嘴对嘴给他喂酒,靡靡之声充斥在浩然清正的乾清宫中,生生是将这圣祖高悬、龙气盘踞的至高之地糟蹋成了一派酒池‘肉’林、怡红快绿景象。
忠顺喝了酒,便拿脸去凑贾兰:“好兰儿,叫我亲一亲,这酒美得很,王爷给你尝尝。”
贾兰笑着避开了些:“王爷莫要玩闹,这司徒大人还在底下瞧着呢”
忠顺眯着眼扫了扫殿下,见那老匹夫虽被打得满身是血,脸上却仍未有半丝服输,嘴里一边惨叫一边颠来倒去地重复着“贼子误国,佞幸误国”,那模样活像只一息尚存不甘服输的老迈斗‘鸡’。
忠顺被他念叨的肝疼。这司徒晋果真不愧是靠笔杆和嘴皮子吃饭的资格最老的监察御史,朝野上下虽说顶数这批逮谁咬谁的御史们最叫人厌恶不过,文官的风骨节气却也实实在在是压在这些人的脊梁上,在司徒晋之前他已斩杀了三个御史,如今尸体还在这乾清宫的地面上铺陈着,其中他手把手教出来的徒弟死得最是凄惨,连具全许全尾的身子骨也拼凑不齐整,可这老不修竟仿若未见,仍是与自己死磕不放,端的是叫忠顺恼得恨不能生啖其‘肉’,生啃其骨。
若是能寻到老皇帝那纸遗诏,他又何苦在这里‘浪’费时间!
“司徒晋,我再问你一遍,这诏书,你写是不写?”赫连城走下白‘玉’丹墀,居高临下地瞧着地上那个几乎不‘成’人形的苍老文官,满目‘阴’鸷冰冷。
廷杖方停一停,司徒晋便感觉双股连同腰背从麻木中缓过来,火灼撕裂般的疼痛几乎吞噬了他脑中仅剩的清明,嘴‘唇’哆嗦着吐出一个字:“不”
忠顺气得狠狠踢了他一脚,冷笑道:“继续打,本王倒要看看,是他的骨头硬,还是这御制的廷杖更硬!”
司徒晋从喉中喷出一口污血,恰巧沾在忠顺的衣摆,老御史红着眼嘶声道:“你今天就是杀了老夫,老夫也不会起草这大逆不道的檄文!贼子误国!佞臣误国!先皇您开开眼!”
眼见忠顺恨得还要再踢,贾兰连忙劝阻:“王爷何必与他一般计较,司徒大人不过一时有些不清醒,到底还是有能明白过来的余地。若将他打死了,这圣旨”
司徒晋当年能高中进士,全赖一笔好字,为人所不知的是,他尤擅模仿。其人‘性’格冥顽刻板,泥于圣人经义,只要一说话那通篇都是“皇上您不该如何如何,皇上您如何如何简直是冒天下之大不韪”,若非有这本事护身,恐怕纵使脖子上长着八百个脑袋也不够两代皇帝砍的。
忠顺将皇宫翻了个底朝天也不曾找到先皇遗诏,也只能打起司徒晋的主意,只是人算不如天算,他到底低估了这块老骨头的难啃硌牙之处,如今气得怒从心中起,正是想要杀之而后快。
贾兰这么一劝,忠顺被‘激’得有些犯晕的脑子也清醒过来,恨声道:“老匹夫这‘激’将法倒是用的不错,险些叫本王爷上了当!兰儿你果真是王爷的智囊儿,越发得用了。”
贾兰温和微笑,施礼道:“王爷谬赞。”
司徒晋一心求死,不料横里却杀出个贾兰断了他念想,立时体会到了忠顺的咬牙切齿和无可奈何,恶狠狠骂道:“不要在这里假惺惺!你这个佞幸,你们贾氏满‘门’佞幸!”
赫连扣冲杀进殿时正巧听得了这句古代版的“你怎么样你全家怎么样”,只因内容颇犯了他几回,不由冷冷扫他几眼,司徒晋喜得几乎要发了疯,用尽最后力气高喊道:“皇上,臣不负您!”
语毕,竟是昏了过去。
忠顺大惊失‘色’连忙转头,只见赫连扣身着云纹龙型铠,头戴雉翎龙首冠,脚踩甲靴,手执长枪,披金挂锐,如一尊踏着尸山血海浴血而出的绝世战神,顾盼间英姿勃发,渊渟岳峙,乍一眼看去竟叫他不经意回想起幼时懵懂间所见这位皇帝亲兄一匕首捅进太子哥哥身体中的狠辣无俦。
忠顺茫然无措地想到,是了,他怎么就忘了,他这哥哥,无心无情,那手刃兄长的景象可是叫他做了整整一月的噩梦。
赫连扣一抖被血染红的枪头缨穗,褐金双眸如两弯出鞘冷刀,冷漠喝道:“孽障,来战!”
时间向前,赫连扣一行刚抵达宫‘门’便被拦下,这些替换了宫中‘侍’卫的多半是亲王妃母族训练出的‘私’兵。赫连扣也在其中见到了几个颇为面熟、眼神闪躲的人物,都是他当年即位时提拔的老人了,果真利之一字,能叫人看清许多东西。
赫连扣长枪一扫,在空中划过半道‘精’妙的圆,暴喝而起:“‘乱’臣贼子,趋炎小人,诸君与我,共杀之!”
“杀!”
虎狼之师齐声应和,声‘浪’如海如‘潮’,倾盆大雨也掩盖不住这泼天杀气,这些‘私’兵和禁宫‘侍’卫平日里瞧着倒是威风凛凛,可到底‘花’架子不能同这些真正见过血的西北军相比,一上来便输了气势,当下便被切瓜砍菜般屠了个干净。
“凤璋领朕信物召集龙鳞卫,水泾、龚琳、奚清流各领兵五百去往慈宁宫、坤宁宫、凤藻宫,违抗者,立斩不饶!”赫连扣‘抽’出背上长剑,‘交’给为首的水泾,淡淡道,“告诉她,朕稍后便至,做儿子的谨遵孝道,必定会用最快时间解决问题。她若是还记着为人母亲,为人臣子,便好歹等上一等,不必为难你。”
“多谢皇兄体恤,必不负皇兄所托。”水泾接剑拜倒,复翻身上马向后宫驰去,龚琳与奚清流紧随其后。
如今龙鳞卫的二把手便是彭索骥,贾环同样领兵五百寻到了他,二人不及叙旧,短短几句‘交’代清楚原委,这素来外糙内细的汉子咬牙骂着“那狗娘养的忠顺坏了老子名声”,方恨恨用龙鳞卫特有的手段同知禁宫各处的手下配合西北军行动。
这些龙鳞卫平素一贯被称作“鹰犬”“爪牙”也不曾否认过,实在是以身为皇帝左臂右膀而自傲,如今只因忠顺那龟儿子不按常理出牌而被摆了一道,平白倒叫人看了笑话。动起手来越发心狠手辣,一场近乎绞杀的清扫活动于夜幕中展开,恰如蛛网般繁密,使人‘插’翅难飞。
贾环负手看了看天,灵秀鼻尖顿了顿,空气里那丝血腥味儿越发明显,只怕前庭已然是血流成河。他今儿也是头回见着赫连扣杀人,一把钢枪使得出神入化、神出鬼没,倒好似个吕奉先在世,直杀得j□j一匹黑马也‘毛’发尽褐,枪上白‘色’缨穗‘艳’红遍染。坐在那个位置上,事事都须瞻前顾后,未敢有半点行差踏错,唯恐治下百姓也将他想成暴君苛政,实远不如今夜肆意轻快。
细细想来,赫连扣也不过二十六七,日日躬耕不辍、压抑本‘性’,为这大锦,他着实付出良多。
彭索骥眼见贾环面上‘露’出一丝笑,竟不知该如何形容才好,仿佛一池子碧‘玉’般的温水将要漫溢,浸透着‘春’日里的不胜和软通明,只要看着,便觉得眼前耳侧这硝烟厮杀统统淡去,徒留现世安稳,岁月静好。
“哥儿,圣上要我等兄弟在这禁宫隐秘处躲藏,却有一百户发现一奇特之处,似是另有玄机,只怕与先皇乐宗有关。”
贾环心头一跳:“有何依据不成?”
彭索骥轻声道:“微臣在那处亲见一幅画轴,所绘乃是元后陈氏,虽无落款,那题字却是极似先皇笔迹,乃为‘金风‘玉’‘露’一相逢,更胜却、人间无数’。”
贾环皱了皱眉:“此事还有谁知道?”
“那百户已被我处决了。”
贾环笑了笑,情知这事恐怕另有隐情,只是如今却无时间去一味纠缠:“老彭辛苦,引路带我去罢。”
彭索骥领着贾环来到一处观景假山,这假山不过是普通太湖石,虽嶙峋却不奇俊,又隐在一棵几人合围粗细的榕树之后,十分不引人注意。彭索骥双掌贴着假山蓄力大喝一声,竟是将那数百斤重的假山平推出三尺有余,其下‘露’出一个黑黝黝的空‘洞’,瞧着甚为可怖。
“里头的废气前几日已被我放干净了,哥儿小心脚下。”彭索骥举着一枚火折先行下去。
这‘洞’‘穴’是有人‘精’心修整过的,连同地面处砌出了一条台阶,贾环借着微弱的火光,走得倒也不十分艰难。约莫行了半柱香,彭索骥把火折往墙上一按,两条火龙撕破黑暗燃烧而起,眼前豁然光亮,贾环眯了眯眼,好容易适应了亮光,方发现已到了一处开阔地。
环绕了正面墙壁的灯油槽里静静燃烧,照亮了这一方‘精’致耳室,里头东西不多,唯有一个佛龛,一幅画,两具棺材。
贾环略有瞧着那两具雕龙画凤的棺椁,吃惊道:“这莫非是先皇和元后的坟冢,那皇陵里头”
彭索骥道:“皇家手段厉害,乐宗耳濡目染只怕也有些‘门’道,想来使这么一个障眼法并不算太难。”
言下之意,只怕那皇陵里头躺的还是两具无关人等的尸骨了,也不知凡夫俗子能不能压住那龙气,这乐宗,真真儿是个极爱胡来的人物。
死人没有甚么好看的,贾环的注意力倒是更多的放在那画和佛龛上,画还是其次,这停灵之地放个佛龛,实在是诡异过了头。
那佛龛供奉的也并非地藏王观音菩萨,而是一尊衣饰华美鬓发如云的‘女’‘性’人物,那神像线条极简,却并不难看出其美貌高雅,然双臂平摊,一手握‘花’篮,一手却五指微勾,仿佛也抓着甚么。
“咦,这乐宗果真是个痴情种子,怎么把元后给供上了。”彭索骥奇道。
贾环脑中灵光一闪:“你说这是元后?”
彭索骥朝墙壁呶了呶嘴:“喏,不是跟那个画儿上的人物一模一样嘛。乐宗痴情,能让他死了还惦记的只怕也就这位元后了。”
贾环颔首,走到那画前,上下看看,这画比那神像更显生动,也并非那般华贵端庄模样,倒好似个豆蔻少‘女’,黄衫绿裳,提着一篮姹紫嫣红的牡丹‘花’儿俏生生站在榕树气根上,回眸间顾盼生辉,玲珑剔透,足间画师对这画中人的一腔爱慕深情。
贾环忽而目光顿在那少‘女’皓腕上,欺霜赛雪之上缠着数圈绯‘色’,如‘艳’‘艳’梅‘花’,赤‘色’深浓几要灼伤人眼球,表层又隐约浮着丝缕金线,乃是一串成‘色’极品的红翡手串。
“原来如此”贾环轻声呢喃,只觉有一条无形细线将这一切联系起来,姚无双临别时将红翡珠串特特相赠,姚无双与先帝元后的关系,姚无双在继后势大时退隐元贞寺。
他所做的一切,都只是为了掩盖这个秘密。
恐怕当初收自己为徒,也是这计中一扣。
贾环抚着额头苦笑两声,贾环啊贾环,枉你自诩聪明,早已身陷局中尚不自知,这三代为官的老臣,又哪里是你一介黄‘毛’小子能看穿的!
“哥儿,您怎么了,可是有哪里不舒服?”彭索骥满脸担忧,这位可是皇帝的心尖子,他要是出了事儿,只怕自己别说乌纱帽,连身家‘性’命也保不住。
贾环挥了挥手:“不碍事。你引我来实是立了大功,若是换做别人,只怕倒还解不开这谜局。”
少年取下常年带在手腕上的红翡珠串挂在那神像右手,室中两声机括轻响,龙凤双棺大开,龙棺里唯余一个檀木匣子,凤棺里却有一具红衣金冠的‘女’子尸体,双手合十置于‘胸’前,眉目宛然,赫然是那极美丽的元后陈氏。
彭索骥惊呼一声,原是那尸体被风一吹,竟是瞬间化作粉尘,不出盏茶功夫,红衣里便不过包裹了一具白生生的骨头架子,金冠磕在棺壁上,发出一声轻响。
贾环的眉目越发涩然,姚无双,他的好师傅,这可实在是狠毒极了的手段。
“哥儿,如今可、可怎么好?”彭索骥唬的声音都有些发抖。
贾环心中已然打定了主意,并不开口,只是打开那个匣子,里头有一份明黄诏书一份手札,手札上草草记载了些乐宗、元后与姚无双三人当年的事情,最后另写到“虽因深爱绾儿之故,仍愧对继后文氏,临终想来,忠顺天生反骨,日后若有犯上之举,若非覆国大罪,唯愿扣儿见此饶他母子二人,也算朕寥以弥补”;而圣旨则明确言道赫连扣才是天命所归,乐宗死前亲指的皇帝。有这两样东西,今日与事之人,却是都有了定数。
“哥儿”彭索骥见贾环眉目‘阴’沉,更是心中惴惴,他二人在此处所见、所做俱是大不韪之罪,也难怪他不安恐惧至此。
贾环收起圣旨,淡淡道:“怕什么。逝者已矣,停灵之地留在这禁宫中,端的是晦气,一把火烧了便是。以后烂在你我肚子里,只当今日谁都不曾来过便是。”
彭索骥舒了口气,让贾环先行出去,再将墙壁上的灯油槽拦腰截断,灯油漏了一地,火苗一路顺着油迹‘舔’舐下来,他提气轻身飞速跳出了这底下禁宫,所幸这走道颇长,他的功夫也俊,并没有任何危险。
贾环站在‘洞’‘穴’边上,木然而冷漠地看着里头红光满映,从匣中取出那份手札扔进‘洞’中,用唯有自己能听到的声音说道:“千算万算也算不到死后诸事,我师父负了你,做徒弟的自也是有样学样。对不住,忠顺必须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