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5晋江首发

对于每一个活于封建君主制下的平头百姓来说,面圣总是一件叫人诚惶诚恐又万分荣幸的事儿。这并不仅仅源于身份、权势、或是别的什么使人与人相互区分的东西,而更应当归属于一种社会式的大势所趋。当祖祖辈辈自出生起便对你说,这个人是皇帝,你理应惧怕他、尊敬他、膜拜他,那么这种情绪将会成为习惯,融于骨血,甚至终生不会试图兴起一丝反抗的情绪,并自然地将这些言传身教给你的子孙后代。

贾环走进乾清宫,空气里绵延的某些东西压迫着他的自尊、骄傲、甚至是长期以来掩饰得极好的对自由的渴望。

所有在他前面进来的考生都趴伏在地上,头垂在双腿之间,脊背弯曲得厉害,少年仿佛能隐约地瞧见,压在他们背上的千百年来无数人必须遵守的东西,重于泰山。

他闭了闭眼,将忽然涌上的憎恶、愤怒、无奈一层层重又遮盖,躬身走到考生队伍末端,做出了同样的趴跪的姿势。

当他已经站在当权者的位置并毫无悔意地利用了这种制度,就再没有站着说话不腰疼,为自己抱不平的资格。

赫连扣目光一错不错地顿在贾环身上,见他同众考生一般恭谨下跪,并未多向上瞧哪怕一眼,蜷缩于宽大袍袖下的手指微微一缩,扣紧了掌下浮凸的龙首。

李文来适时地轻咳了一声,在一片肃穆中显得分外响亮,宋武阳有些不满地看过来,老太监皱着一张橘子皮脸,露出一个和善的略带歉意的笑容。

就好像你是真喉咙痒了怎么着,个老阉货!英国公冷哼着转过头去,并未注意到帝王因此而骤然冰冷的眼神。

在贾环进来后约莫一炷香的工夫,便再无考生进殿,又过一时片刻,杨希三人捧着圣旨同来,这会儿离得近倒是能看得清楚,杨希、林如海略亲近些,与沈不知间却隔着一人宽的位置。

三人例行禀报后便退到一旁,上面帝王的声音如冰霜落地,冷漠得不带丝毫人情:“皆因此次会考延误,已过吉日,便不再行殿试。况三位爱卿拟题立意未有稍差,诸生才学朕已赏鉴。今日入殿者,并分三等,即为新科进士。”

“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众考生虽是有喜有愁,却仍未敢有半分表露在脸上,慌忙拜伏谢恩。

由于杨希年事已高,便由林如海捧黄榜置于黄案上,一名面相肃穆的鸿胪寺官宣《制》毕,开始唱名:“一甲第一名——”

周围的考生霎时紧张起来,贾环脑子里有根弦儿“嘣”一声拉得死紧,耳朵里嗡嗡作响,他理应觉得自个儿什么都听不清了,但偏偏那名姓穿透空气锐利地钉在了他心口上,扎得他连个躲藏的地方都没有。

“贾环!”

周围的惊呼不绝于耳,直到李文来皱了皱眉,喝道“肃静”,那细语声才戛然而止。贾环整个人都有点儿懵,梁柯用汗湿的手推了一把,他才忙不迭出列,跪下谢恩。

“贾环......这名字倒耳熟,林卿,可是你门下高足,年前中了解元的那位?”赫连扣问道。

林如海坐在黄案后,不便下跪,不急不缓道:“皇上好记性,正是劣图。”

“此次他是恰巧答了你出的卷子罢,话放出去,只怕朕这儿少不得参你的折子。”赫连扣这话里带着几分漫不经心,仿佛是随口开个玩笑,只是他如今日渐高深,莫说朝下重臣,连知根知底的林如海不免也有些惴惴。

“古有祁黄羊内举不避亲,何况这卷子收上来,我与杨大人、沈大人交错批改,最终由皇上您一一过目。”林如海定了定心神,敛眉肃目,平静道,“臣——问心无愧。”

“好个问心无愧,林卿大德。”皇帝笑了笑,转头又问,“小贾状元如今尚不满十七?”

贾环面上一派沉着,仿佛刚刚讨论的中心不是自个儿一般:“回陛下,臣还差四月便满十七。”

赫连扣道:“果真名师出高徒。可有表字无?”

贾环叩首:“回陛下,并无。”

“......前日里太子求取表字,朕好生思量了一番,哪知他又临阵反悔,嫌朕德学不足,倒白白浪费了朕的心意。如今恰巧见了你,心生喜爱,这‘凤璋’二字便赐给你,愿君为长凤,声震九霄,愿君为珪璋,为朕......为国尽忠。”

贾环的脸上显出微微的恍然,那人目光之热切,就好像要把这殿中的一人一物都燃烧起来。

凤璋、凤璋,白玉不毁,孰为圭璋。

他......只怕想了很久罢......

少年抿着嘴,进了殿后头一次对上帝王殷殷期盼的双目,二人隔得远,便只见那两抹褐金底色,夺目粲然,又温柔蜿蜒,少年弯了弯眉眼,笑得快活干净:“臣,叩谢圣恩,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接下来,便没有贾环什么事儿了。

鸿胪寺官继续唱名,一甲第二名出人意料是严傅严书呆,一甲第三名则是林子旭,二甲第一是个陌生的名字,梁柯和李钰则分列二甲第四和二甲第七,如无意外日后都是在翰林院入职,也算一喜。

按照旧理,一甲三名并二甲第一乃是需着红袍、骑大马满盛京城溜一圈儿才能去赴宴的,贾环在四人中最矮,面相也着实青嫩,却非得别个大红绸花儿一骑当先,端的是叫人好笑。

在零距离感受了盛京老百姓使人难以招架的热情后,贾环才满腹怨念地到了琼林宴上。林子旭与他难兄难弟,下了马互看一眼,苦哈哈一笑,种种心酸尽在不言中。

琼林宴自然是热闹非凡的。

大锦朝科举三年一次,一茬子新人换一茬子旧人,虽然未必每个都是人才,但遍地撒网,挑挑拣拣,总能捞着几条资质尚佳的鱼苗儿。

贾环的座师是林海,这就省了大麻烦。按着皇帝的态度,他显然是这一批进士中最为受宠的,何况他年纪小,心性不定,在众多做官做成了精的老牌官员眼中自然是一块吸引力极大的五花肉。若换个座师,只怕千难万难也要将他招入麾下。

如今贾环一身学问既承袭自林如海,科考会试又与他亲上加亲,自然被划分为纯臣一脉,忠顺和宋武阳两方也就熄了大半拉他入伙的心思。

宴会上人影憧憧,有好些已然醉了的考生正满地撒着酒疯,又哭又闹,贾环举高酒杯四下闪避,冷不丁头皮一疼,回头看去,却是满脸晕红的梁柯笑嘻嘻把他的头发抓了满手。

林子旭忙不迭告罪,七手八脚地去掰扯梁柯的手,偏这厮像是爱极了那一抹滑腻冷凉,贴在脸颊上摩挲几下,嘟囔了句,越发不爱放手了。

折腾了半天,林子旭急得满头是汗,那小祖宗兀自憨憨地笑着,浑不觉半点儿不对。贾环举个杯子举得手都酸了,胡乱拎起林子旭的头发塞进梁柯手里,圆脸少年果真喜新厌旧,一把扯住了,又开始呵呵傻笑。

贾环向林子旭递了个“爱莫能助、节哀顺变”的眼神,十分不厚道地溜了,徒留这哥儿俩默然立在原地,大眼瞪小眼,一个穷乐呵,一个没奈何。

这院子当中种着两棵西府海棠,未及四月,树上不过零星挂了些艳红花苞儿,倒是叶子圆润,叠了一层又一层,浓密可爱。

今日这满场的虚伪攀谈、美酒佳肴总是勾起了贾环一丝不太好的情绪,如今见了这两棵树,便有些走不动道儿,刚走到近前,就见被树干挡住那一侧两个绰绰人影,其中一个道:“果真是你的徒弟,偌大的场子,非爱寻个清静处好与旁人不同。”

林如海笑道:“环儿,来见见杨公。”

“小子拜见杨阁老。”在这位面前,饶是林如海也不敢托大,贾环便老老实实执弟子礼,躬身下拜。

杨希忙扶起他,道:“如今中了举的,皆是人中龙凤,又是春秋鼎盛的岁数儿,我这把子半截入土的老骨头,可是万万受不起状元这一拜。”

贾环顺势而起,换做拱手行礼:“阁老谬赞。”

杨希眯了眯眼,正眼打量起这位新科状元。

贾环本就年纪小,长相更是极尽清丽秀美,打眼儿一瞧更像是个从戏折子里走出的旧王孙,通身上下透着股子灵气。但这种相貌在朝中是很叫人看不上的,漂亮的东西都扎眼,比起或一脸周正刚硬的或一脸白须飘飘的,皇帝自然更愿意同他们讲话。

前次会试杨希是亲眼见了贾家那位衔玉而生的凤凰蛋,此人生就一副花容月貌,顾盼间倒比这位新科状元更胜几分,只是那一张状纸,却是答得狗屁不通,更甭提搜身时出的荒唐事儿。杨希对整个贾家都不待见,未见贾环之前,对此人却已然是有了些先入为主的偏见。

只是此刻瞧贾环虽则面相昳丽,却贵在气质雍然沉稳,礼数周到齐全,使人第一眼在意的,绝非他的容貌年岁,那点子不快,也便随之烟消云散了。

“如海门下的高徒,果真非同凡响。”仿佛终于有了定论,杨希嘴角浮起一丝温煦笑意,慈和说道。

林如海啜了口茶,方不缓不慢道:“杨公谬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