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却说刚走到一道月亮门儿,便有个着绛紫襦裙腰间围着碧青撒花巾子,瞧着便仪容不俗的女子迎面上来,她见了水泾,端庄肃然的面孔上便略略放松了些,乃忙忙福身道:“可算找着主事的人了,好王爷,郡主如今有天大的火,她一贯宠爱您,此番顾不得规矩道理,说不得要跟婢子走一趟才是。”

水泾扶起她,因道:“素衣姑姑不必多礼,我也正是担心,可巧儿我这环弟乃是这贾府中人,由他引路多少能省下些麻烦。姑姑只请与我们分说分说,姐姐向来好分寸,倒怎么如今一怒起来,搅得满园风雨?”

这位素衣姑姑乃是承平公主跟前儿一等一得力的老人儿,为人忠耿知礼,后来又做了端阳的教养姑姑,眼里介儿非常人可比。此番听得水泾话头,方扫了扫旁侧始终沉稳安宁的少年,便要认出他是当今解元,又因着日后与王府有些姻亲,瞧着也是个可敬可佩的,一贯严正刻板的神情也稍显柔和,冲他点了点头:“那便有劳解元公了。”

贾环行礼道:“不过是分内事,姑姑一句话却是要折煞我了。”

花开两朵,各表一枝。再说林黛玉那车马进得大观园内园,便有相熟的婆子婢女来逢迎,双灯方扶了她下车马,那厢便来了一个恍若神仙妃子的妙人儿将她拥入怀中,好一阵“妹妹玉儿”地叫,十分亲稔模样。

林黛玉眼圈有些红,待那女子问过一遍后方笑道:“你个凤辣子,想来便是不安好心,要使我哭来。在大家面前丢了丑儿,看环儿可饶你不饶?”

“你快别提那黑心人,你们回来大半年了,他竟连瞧我一面也省得。往日算是白疼了,好叫你知道我可怜的大姐儿总不该日日想着他。”王熙凤一瞪眼,便有些明晃晃的英气,人人只道她如今不做了那管家奶奶,手上既没银子花销,又无权势摆弄,明里暗里都是笑话她“落草凤凰不如鸡”。可见她今儿一身簇新正红杭绸五蝠临门凤尾裙,外勾软银箩团花立领披肩儿,颈项中一个金黄螭首璎珞剔透富贵,俱是又羡又妒,又惊又怕,可恨却是自己个儿狗眼看人低了。

那王熙凤一把捉了黛玉柔荑,叫人簇拥着朝前走,端的是气派逼人。

黛玉方笑一笑,轻声道:“姐姐莫怪他,他总不爱来这贾府,又不好接您出去,别看他嘴上不说,只怕心里也是想的。我瞧着他准备大姐儿的礼物也不是一回两回了,日前倒还托我管端阳郡主讨个吉祥好听的名字。只说姐姐家的女孩儿大了,身在这吃人的宅子里不是好命,须得要贵人提一提才是。”

王熙凤闻言鼻子一酸,忙借着抬袖掩去泪光,心中想着苦是苦的,只如今也似乎将要熬出了头,便再不提那些。

贾琏到了扬州,竟是一心扑在生意场上,再没有那些花儿草儿,隔三差五地倒要给她们娘俩儿写信寄东西,也不管合规矩不合规矩的,易放的的不易放的,倒惹得爱强的王熙凤哭了几回。

贾府是甚么光景凤姐儿自是极为明白的,她那好姑妈如今只管向皇天借了个胆子,来日给这沉疴深重的世族带来的恐怕当是灭顶之灾。但凡想到如今年岁尚小的大姐儿要被抄家灭族之姓污了名声,日后好人家只怕是看她不上,这做母亲的心中便酸涩难忍,愈发愤恨。

如今贾环既保了她家日后富贵,又替贾巧姐寻摸了十分的好机缘,王熙凤心里更没有惶惑不安,她夫妻二人从此只一心想着贾环与林府却又是后话。

王熙凤陪着黛玉又见了贾母并几个公侯夫人,老太太神色虽欢喜却始终有丝郁郁,瞧着那出落得越发大方秀美的女孩儿便不住叹息。

想来王夫人是个目光短浅的,她往日瞧黛玉不上小性儿又身子骨娇弱,只一心算计着图谋林家丰厚资财,可如今那林姑爷得了今上青眼不提,这大姑娘更是一旨婚赐许了那天潢贵胄家的郡王爷。勿论旁人是怎么想怎么看,在贾家众人眼中,却是实打实地迎面一耳光,打得他们都懵了。尤其那王夫人,哪里能是一个“恨”字了得。

老太太又细细端详了把子黛玉,方觉果真是与在府中时不一样了,行止间竟是元春在跟前儿也及不上的。只她身后那两个嬷嬷的打扮气度,可知如今林府是何等的体面。又有那宝玉虽是千好万好,却也不敢与皇室子弟相提并论,只可惜了他一番痴情,如今倒只能屈就娶了那薛家大姑娘罢。

如此这般计较着,贾母将见着外孙女儿的兴致也不大了,只略夸了几句,便推辞精力不济使王熙凤领她去后院同姊妹们玩儿,晚间一并再来用膳便是。

黛玉虽瞧出老太太生疏,却到底是同从前不一样了,只强自按了心内黯然,面上无事人儿一般随着凤姐儿去了那小姐姑娘们游玩耍乐的地方。

大观园为贾母贺寿乃新辟了一处湖泊,搭了个临水的台子用以唱戏,芦苇霜白,枯荷擎盖,说不得是十分的好韵味,那宝玉便提了一个名儿,做“黛荷小筑”,黛玉一时听了,虽有些恼意,却并未发作,只当是赶巧儿罢了。

她到时,上头正演一出好戏《相约》,那小旦生的眉蹙春山,眼颦秋水,声音婉转动听,姿态也是极好,底下小姐姑娘都叫着好,林黛玉因看了几眼并不是喜爱的戏目,便拣了清净地坐着。

那戏歇了,众家小姐方瞧见她,彼此不曾见过正纳罕得紧儿,那迎春、探春并惜春、宝钗便款款上前,齐声道:“林妹妹来了。”

林黛玉站起一一还礼,凤姐儿笑道:“这是林阁老家的闺女,她身子有恙,时常呆在闺中。如今虽大好了,却倒是不识得诸位天颜,正该好好熟识熟识。”

一众女子正听得林黛玉好大来头,家中长辈亲眷更是耳提面命她是一等一的好才学,如今一见,果有些风流曼妙乃人间少有,遂嬉笑着娇声软语自报家门,俱是来头不小的家世身份,倒显得迎春几个并薛宝钗寒碜得紧了。

几家女子聚在一块儿说说笑笑,有个穿杏色对襟襦裙的女孩儿颜色极好,与黛玉说起来也投契,正是镇国将军龚如守家的四小姐龚斓。

不一会儿有个婢女端了一篮子鲜花上来,还沾着些许露水,芬芳馥郁,要请众姑娘簪花儿。

钟毓捂嘴娇笑道:“这是哪个好人儿送来的,甚么样的心思,倒讨了姐妹们笑话!”

那婢女恭敬道:“是这阖府里的二爷宝玉,只说‘人比花娇’,如今众位来了,又是闭月又是羞花,他瞧着颇不忍,因亲手摘了这许多,好叫众小姐簪了,方衬得彼此好颜色。”

龚斓冷笑道:“油嘴滑舌,竟不怕唐突了我们。”

黛玉虽有不喜,却到底不愿落了外祖家脸面,正要劝解,那薛宝钗便笑盈盈道:“好姐姐,不要生气罢,我瞧着倒也算是美事儿,这黛荷小筑清寂,如今倒可凑个花香满园了。”

钟毓懒洋洋瞥她一眼,她乃是与黛玉一般无二的家世,更因嫡母健在颇为受宠些,虽则表面看着妩媚夺情,实则最是守规矩的,因淡淡道:“我道是哪家的小姐好不要脸面!哪个臭男人碰过的,我可不要!你喜欢,只管拿去戴满头便是,没的倒叫我们这帮子俗媚骨头污了这好花香!”

薛宝钗面色顿时阵青阵白,气得往日利索的嘴皮子说不出半句来。探春几个有心宽慰,却因坐的近了此时也叫小姐们以各式目光瞧看着,也不知是羞是恼,竟半点不敢动弹。

林黛玉正冷眼看着,双灯却悄摸塞了一物到她手中,借着光色打开了瞧了,乃是一匣子五色玲珑,清光如水,竟是十二支一套的花色玉石簪子。

林黛玉又是一叹贾环的好心思,对她的拳拳关爱之意处处可见,因挑了一枝满红鸡血石蔷薇花簪子递与钟毓,道:“我这里有个好东西总该叫你消消气儿,如今倒是假花比真花好看些,我弟弟告诉我,这红蔷喻意高贵美丽,想来最合适姐姐不错。”

钟毓虽出身富贵,去也少有这般稀罕的物件儿,极品鸡血石最是难得,这支花簪用的乃是仅次的朱砂冻,血色饱满,油脂滑腻,兼之造型古朴秀美,一时得了眼缘竟是喜爱极了,因笑眯眯接过,仔细品看下更是爱不释手,道:“林妹妹好甜的嘴儿,可叫姐姐羞煞了,竟没有能拿得出手的。”

林黛玉道:“你我姐妹相称,你休提那些劳什子玩意儿,否则我可要翻了脸子。我观斓姐儿颇有一股子清气动人,乃是高洁的性子,这泼雪梅花想来是最相宜不过的。”

龚斓接了那羊脂玉簪子,心中感叹哥哥提过的贾环果真是个通透人,连带这林妹妹也十分可亲,当下也不推辞,只一边称赞一边受了。

在场另几位身份颇高的小姐也得了钗子,林黛玉俱有一套说辞,她本是巧嘴儿,名目张口就来,说的仿佛这些女子便真如花儿般动人高格,一时更为和乐融融。

那木匣子另有一层,里头放了些次品的小玩意儿,胜在形状新奇,色泽艳丽,另分与了众家小姐赏玩,那些没得到钗子的竟也毫无怨言。

只探春心里稍有不满,虽她身份低贱些,那林黛玉好歹是往日亲近着的,如今这么掠过她们去,莫说眼馋那些名贵钗子,可算是叫这帮子势力人白瞧了笑话,说出去她们这些贾府小姐也不知脸皮子往哪儿搁。

薛宝钗不错眼瞧着,见林黛玉卖了乖又得交口称赞,心中竟隐隐生出股子怨妒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