赐宴在即,宫门前已然聚集了诸多文武及亲属官眷。
能将马车赶到宫门前的,就没一家是三品以下的,每一辆马车上都用的是精美的贡缎,配上各类绣品配饰,在华灯下流光溢彩,尽显华贵。
唯有刚刚抵达的马车,普通的不能再普通,素色粗布,只为遮蔽寒风。
赶车的马夫一身粗布短打,双鬓白斑,平平无奇的长相任谁都不会想到,这位的身上也领着五品千户衔,一手环刀能排到禁军前二十。
白发苍苍的老人,今日只着儒服,身上的威严却比往昔坐镇中枢时更盛。
他掀起车帘子时,顾书宁的眼眸猛的一缩,下意识的就想低头。
太师、特进光禄大夫、左柱国、前内阁首辅,文正公魏庆贺之后世人公认的文坛领袖,儒门新学先行者,国朝新法总设计师之一,顾书宁来京后最不想见到的人,周炯、周老爷子。
老爷子头衔现在是越来越多,国子监里的那些学子,现在是视他为偶像,一个个都转头去研究新学了。
无人号召,无人组织,少年郎们是自动抱成了团,开始从周炯老爷子的文集中总结出了他们心中新学的主要思想。
寻根溯源、去伪存真、兼容并行、格物致知。
“吾心之良知,即所谓天理也。圣人之意到底是什么,老夫不敢说一定就对,你顾书宁说的就一定对?贾珏是个秉性纯良的好孩子,他用最朴素的想法去理解圣人之道,怎么到了你顾书宁的嘴里就成了十恶不赦呢?”
老爷子的话音未落,一旁作揖行礼的贾政眼睛都亮了。
“太师说了,我儿秉性纯良……秉性纯良……纯良……”
从此以后,这就是宝玉的护身符!
贾琏悄悄推了一把宝玉,兄弟俩一同搀扶周炯下了马车。
老爷子拍了拍宝玉的肩膀,态度极其温和:“你写的新戏不错,不妨多写几本。”
“太师谬赞了,晚辈不过是拾人牙慧,很多地方都是琮……”
“不,这是你的天赋,是你的才能,何必自谦!”
周炯打断了宝玉的话,再次重重拍了拍其肩膀,语重心长的说道:“大部分的戏不过是图一乐,但你写的戏不同,你的戏在导人向善,批判不公,宣扬大道。好好做下去,勿要忘了你的初衷。”
这番叮嘱落在贾政耳中,眼圈都红了。
天爷爷,吾儿“不务正业”之举,竟被太师说是大道之法……
赞完了宝玉,老爷子冲贾琏点了点头,独自一人慢悠悠走到了顾书宁的跟前。
白发苍苍的老人,硬是给人一种不屈青松的傲世之感。
啪!
令所有人都没想到的是,原本所有人都以为会是一场唇枪舌剑,最后竟是响亮的巴掌声。
顾书宁捂着左脸,连连后退,直到足以避开周炯的再次出手。
“你……你……你……老匹夫,尔敢!”
“老夫有何不敢?”
在众人震惊纳罕的目光中,周炯眼露讥讽,甚是不屑的朝着顾书宁唾了一声。
“皓首匹夫,苍髯老贼,也敢妄称天数。”
“你顾家理学,上无报国之法,下无抚民之策,空负盛名。无半句治世之道,独独以曲解圣道为己任,党同伐异,排除异己,垄断圣学。”
“四十年前你顾书宁求学文正公,窃师法而足私欲,盗诗文而肥尔望。文正公怜你出身寒门,只逐尔出师门,并未揭穿尔你真容……”
“历三十年费心经营,尔顾书宁竟也人模狗样,沐猴而冠称大儒,立顾氏理学误人子弟……”
“今我儒子倡新学之道,尔便如那被人撅了祖坟,在此嘤嘤狂吠,真当魏文正不在,无人治得了你?”
……
宫门前瞬间一片死寂,就连上元夜的寒风都好像停滞了。
“天呐,太师方才说什么?”
“顾儒……顾书宁窃师学、盗诗文……”
‘好像……大概……依稀有人说过,顾书宁早年的确求学于文正公……’
“这有什么可奇怪的,文正公前半生醉心教学,桃李满天下,当下诸多大家,差不多有一半是出自魏文正门下。不过顾书宁曾被文正公逐出师门,这件事我从未听说过……”
“是有这么一回事,早年间福建有人与顾书宁论战,其曾言顾书宁所持之论,他曾在文正公那里听到过,乃魏公法……”
“还有这事?”
“三四十年前的事了,那人在乡试后就消失了,再未出现过。加之顾书宁连战连捷,拿下解元功名,迎娶了时任福建左布政使蔡辉之女,福建谁又敢说布政使女婿的事?”
年节的最后一天,宫门前竟然爆出这么大的一个瓜,给上元宫宴独添了一份别样的意味。
顾书宁被周炯的鄙夷训斥骂了个懵,又被老爷子的气势所压,等到回神时,四周的文武官员甚至是官眷贵女,都是用鄙夷的目光望着他。
说老实话,这无凭无据的,放别人身上真没几个人会信。
但这话是周炯说的,那可是周炯啊,国朝仅次于文正公魏庆贺的文坛领袖。
顾书宁的文名不弱,又是福建理学一派的领头人。
可面对周炯,他先天就输了一半。
等到老爷子掀开了当年魏文正留给他的遮羞布之后,宫门前的人基本上已经信了七八分。
“你……你……你……”
顾书宁很想辩驳一二,可周炯不可能给他机会。
有时候,落水狗必须打死。
被反咬一口,那真就亏大了。
“怎么?你想反驳老夫?要不要老夫摆个擂台,咱俩当着天下人的面,辩一辩事情的真伪虚实?”
周炯老爷子前行一步,抬手前指,呵呵一笑:“吾素知尔之过往秉性,狼心狗肺,奴颜婢膝。不过阴险狡诈之徒,畏强凌弱之辈。尔半生之罪孽,罄竹难书。天下之人,愿食汝肉!”
“污我圣门,欺我稚儿,也敢妄行诛少之事?”
“窃师法盗诗文,蝇营狗苟之文贼,若吾是你,必自挂东南枝,一死以谢天下,何苦败八辈祖宗之望,坏九族族人之名……”
噗……
顾书宁的脸是一会儿红一会儿白,突然变为青灰之色,呼吸变得急促起来,猛地喷出一口血污,直冲周炯老爷子当面袭来。
哗啦~
一件锦衣挡在了周老样子身前,在空中转了一圈,卷走了那支血污之箭,随即被甩落地上。
嘭的一声,顾书宁直挺挺朝后倒了下去。
周炯看向这人的目光中,除了讥讽就是冷漠。
只是瞥了一眼,冲那跟随顾书宁而来的人冷哼道:“抬回去,别死在宫门前,污了我天朝圣地。”
老爷子虽是离任的前首辅,可人家身上依旧有着正一品的官衔,宫中可坐辇轿的大佬。
更何况这个退休老头眼中的厉芒,好像比那禁军的刀锋更加吓人。
在那几人抬着生死不知的顾书宁离开时,周炯老爷子总算是恢复了以往温文尔雅的模样。
他甚至跟没了外袍的贾琏开起了玩笑,他冲贾琏拱了拱手:“琏小子,好身手。就是老夫家贫,不一定配得起你那金丝银线绣织的外袍。”
贾琏拱手回了一礼,笑道:“老大人方才那番话,可抵万金。莫说一件袍子,便是千件万件,只要能替老大人挡下污秽之物,晚辈也觉得值。”
……
“啊?你是说,周老倌骂死了顾书宁?泉州书院那个顾书宁?”
老太太对文坛的事知道的不多,但贾琮知道啊。
顾书宁在北地声名一般,但在南派文坛,那也是有数的大儒。
此次北上,他是受人举荐,入朝为官。
虽说太子爷满心的不情愿,也得捏着鼻子打算扔一个可有可无的官位,好稳住南派文坛。
可没想到这老小子竟然在打新闻司的主意,还策划了一系列针对宝玉的阴谋。
周炯老爷子本已经甚少入宫参加劳什子的赐宴了,今日突然的出现,就是摸清了这些人的阴谋诡计。
他原本是打算在宫宴上一步步揭穿顾书宁等人阴谋的,可没想到孔圣人显灵,让他逮到了机会……
“赐宴时,太师专门让我陪他坐,给我讲了顾书宁等人的阴谋。太师的意思是,他会给我送来那些欺世盗名之辈的罪证,让我不必有什么顾虑,把这些人犯下的事,编成戏本子,传唱天下。”
这……也太他娘的过瘾啊!
贾琮都已经在搓手了,看来周老爷子已经准备好了,有了文坛领袖作保,他都敢将大夏文坛儒道来一个翻天覆地的革新。
这时一直处于神游天外状态的政老爷终于回神了,既羡慕又欣慰的望着儿子,抚须而叹:“我那有一些当年从浙江带回来的东西,一会宝玉……还有琮哥儿,你们俩跟我去书房……”
……
元祐十六年的上元宫宴那叫一个精彩,哪怕宫宴上照旧出现了全武行大乱斗,也比不上周炯老爷子在宫门前骂死顾书宁的壮举。
当世文坛领袖揭穿了欺世盗名之辈的真容,这件事直接带动了儒道文坛的变革。
以前还只是以论战为主,如今却已是全方位的大决战。
周炯手中有关南北理学各家的黑料,那可是龙禁卫暗探悄悄打听清楚的,每一个黑料的背后,都有足够详尽的证据来支撑。
当然了,理学中也有存真去伪的大儒学者,这些人或许是迂腐了些,但学问与品性是真没的说。
在编写戏本时,贾琮与宝玉对此进行了辩证解释,并在报纸上先行做了预热……
二月十二花朝节,黛玉生辰。
先帝孝期已过,京城又恢复了繁华热闹。
老太太借来了忠顺王府的戏班子,在家中唱了三天大戏,那叫一个热闹。
与荣国府的戏一同开唱的,还有京畿大大小小的戏班戏园子。
整个京畿,都在传唱宝玉最新编写的戏本子。
这一回,刑部尚书都说是以真实案例改编,唱的好一出惩恶扬善的大戏。
要不是贾琮与宝玉早就商量过,对理学中的人进行了辩证性的区分,并在报纸上连篇累牍的解释过理学前世今生,解释过如何辩证区分理学门人好坏。
就凭这段日子的连台大戏,理学在京畿百姓的心中,那就真成了一窝黑,臭狗屎了。
“……故而,理学也应去伪存真,回溯立学时的初心!”
三月三日天气新,国子监中多儒人。
周炯老爷子已经在台上讲了一个多时辰,台下诸学子孺人无不听得如痴如醉。
“见道于纸,谈道于口,考道于笔,此当今理学之弊法之源。我等孺道门徒,当以先圣之法,格物致知,知行合一。”
“知是行的主意,行是知的工夫;知是行之始,行是知之成。”
“理学也好,新学也罢,皆是先圣学说之继承衍生。或道不同,然殊途同归,皆为天下苍生之念,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
“魏文正公曾有一眼,知我之道,明我本心,立我之志,行我之法,此为大丈夫。”
“诸生是我天朝之未来,当明本心,立志高远,为天下计,为圣道计,为未来计,天行健,自强不息!”
“天行健,君子以自强不息;地势坤,君子以厚德载物!”
“养吾浩然之气,扬君子之风……”
老大人起身,朝着四面围坐的众儒人学子作揖长拜:“烦劳诸君听我这小老头唠叨许久,吾谢过了。”
“谢夫子讲学!”
“谢太师赐法!”
“圣道永存,君子不息!”
国子监的高呼声震云霄,将今日的讲学推向了最**。
站在人群中的贾琮,亦是心情激**。
革新弊政,行诸法施万策,终不过是形式上外在上的一时向好。
唯有从思想上革除整个社会的弊政,才能从根本上让整个社会自下而上的进行全方位的革新。
今日,历经魏庆贺、周炯两代文坛领袖的努力,以及像徐晋、贾琮自己、宝玉等一位位变法派小将的拼搏,在京畿点燃了一簇足以燎原的火种。
贾琮相信,在不久的将来,国子监点燃的这簇小火团,将如圣火一般,飞快的烧向四处,将整个大夏的天都映成红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