虽说早前的扬州是依靠盐政繁荣,如今盐商不在,可扬州依旧是江南重镇之一。
那些以盐业为基础,靠着雄厚的资本投入海贸赚的盆满钵满的家族,依旧在扬州城唱着他们特有的风月故事。
天边的云彩在西洋的映衬下分外妖娆,一身常服的贾琮没有过多引起旁人的注意,一路进城来到了扬州城林家宅前。
“姑爷,大姑娘今日去了城外,估计晚些时候才会赶回来……”
雪雁带人迎了贾琮入府,院中不但没有因主子离去而变得破败,反而因少了人的打搅,更显幽静。
这几年宅子一直有人打理,一切都如当初一般,幽静、雅致、井井有条。
舟车劳顿,贾琮明显有了疲惫之色。
简单梳洗了下,他便躺在了软塌上沉沉睡去了。
初秋的扬州还是很炎热,睡梦中他感觉到贴身处的柔软,嗅到了那股熟悉的幽香。
睁眼间,正是黛玉正贴着他,依偎在自己的胸膛。
“不想一觉醒来,竟已是深夜。你回来也不知把我喊醒……”
黛玉往贾琮胸膛蹭了蹭,如同一只慵懒的猫儿。
“我见你睡得正香,定然是累着了,就没有叫你。”
说着,门前传来了丫鬟的声音,问是否现在就摆饭。
两人又腻歪了一会,这才让人进来,边说着这几天的经历,边用了晚膳。
贾琮给黛玉披上了一件稍薄的披风,借着月光在院子里散步消食。
黛玉算是唠叨亦算是询问贾琮的意见,只听她说道:“扬州府的公学看似一切都正常,可我总觉得哪里不对。今日听你这么一说,我算是明白了几分……”
原来自打黛玉来到扬州府后,便从府衙要来了府、县中的公学名册以及账目记录。
若只从名册、账册来看,扬州府各县的公学办的极好。
不但有朝廷的直接拨款,还有大量的民间捐赠。
按说江南繁华,又有捐资助学的老传统,第一眼看去,扬州府的公学一切欣欣向荣。
可黛玉在看完其中两个县的公学情况后,她就发现从公学走出来的学子,成绩优异者,大多成了各大豪门的座上宾。
去年扬州府府试,府试共计上榜者五十人,公学学子占了近一半,这一半人中,出身寒门却由豪门捐资助学者,占了七成之多。
根据亲随的打探,这些人与豪门建立了一种极其特殊的关系。
相比早前的西林、晋党门阀,新兴的豪门大族的手段稍有柔和,多是采取婚姻手段或是施恩于人,逐渐往仕林渗透自己的力量。
短短两年间,这些人就靠着捐资助学的名义,将公学教导出来的人才笼络了大半……
“明明是朝廷每年投入近千万两白银,修建学堂、推行蛋奶工程、扶住孤儿,可在扬州府的这些公学中,那些捐了几百几千两的商人,却被刻碑立传,成了百年大计的慈善圣人……”
黛玉并非是反对商人捐资助学,而是对朝廷为百年大计所付出的努力,最后被别人摘去了果实而愤愤不平。
这一点是黛玉完全无法忍受的,公学中的学子,很大一部分将那些有图谋的豪商巨贾当成了圣人,认为他们能上的了公学,是这些人的功劳。
贾琮当然能理解黛玉的愤愤不平,自打朝廷推行义务教育,无论寒暑,黛玉都会抽出时间南北巡查。
一年三百六十日,日日不曾停歇的工作。
那些厚重繁琐的账目,每一县的学堂建设,她都是要过目审核。
别人家的小娇娘不是讨论着头饰金钗就是绫罗绸缎,而她堂堂国朝公主,贾、林两家最宠爱的女儿,连最爱的诗词都抛之脑后,每日说着的都是朝廷公务……
如此努力,却在江南繁华地,被别人抢走了所有的功劳!
贾琮用柔和的语气安抚着明显气恼的小娇娘,将其轻轻拥入怀中,抚摸着她光洁柔顺的秀发。
“这也能理解,因为朝廷所作之事,是责任,是义务,慢慢的会被很多人认为是理所应当。而这些豪商巨贾捐资助学,很多本身就是为了名声,要不然哪里来的刻碑立传?”
像魏文正公那样无私的人,整个天下有几个?
贾琮也不在乎商贾求名之事,但绝不允许朝廷一年千万两白银的投入才养出了幼苗,到最后被别人摘了果子。
“朝廷每年投入如此大的财力、人力、物力,他们倒好,花了点银子就想既得了名,又要抢走人为己所用?妄想!”
贾琮冷笑一声后,又哑然失笑补充道:“不过说起来那些没脑子的人,他们既然愿意跟这些新晋的豪门巨贾厮混,那就去行商吧,朝廷不缺那几个所谓的人才。”
能被一点点糖霜就被哄去的人,贾琮不在意,朝廷也不在意。
想想京畿那些公学培养出来的人才,争破头了要去回报朝廷,哪里偏远穷困就去哪里当夫子先生,这样的人,才是朝廷真正需要的。
经过贾琮这么一劝解,还真让黛玉的心中好受了许多。
两人在院中你一句我一句的探讨着义务教育推进工作中的得失,最后回了卧房躺在了**,都还相互腻歪在一起,小声说着悄悄话。
小别胜新婚,江南初秋的夜晚也不见多少凉意,腻腻歪歪一个多时辰,最终大汗淋漓的两人抱在一块儿,满足而又意犹未尽。
第二天一早,贾琮又变得精神抖擞。
黛玉按照计划照例早起,告别了贾琮后便乘车出城。
她如今是朝廷正三品的礼部侍郎,又是国朝公主,扬州城的官吏的目光最近一直集中在黛玉的身上,恨不得这位女子中的传奇赶紧离开。
若她一直留在家里,贾琮很多事办起来终究不方便。
神清气爽的贾琮端坐中堂,思前想后还是让亲兵携带手令出发去了松江水师。
他不敢去赌江南大营的忠诚度,还是中枢直辖的水师更加放心些。
“三爷,派出去的兄弟回来了……”
大清早城门一开,早前安排去地方暗查的亲兵就赶了回来。
贾十一带着几人进来后,就听其中一人汇报了他在扬州、苏州、常州等地打探到的情况。
“三爷猜的不错,这些依靠海贸发家的家族,如今已经代替了当初西林党人、盐商以及那些走私起家的大家族,成为新的地头蛇……”
根据亲兵打探来的情况分析,这群先富起来的人,很快就勾结在了一起,想要垄断财富甚至权力,截断上升通道,好让自己的家族与历代世家一样,把持地方。
可惜,他们还是小看了儒教上千年来的影响力。
这些家族虽说拥有无尽财富,可江南仕林并非是铁板一块。
其中有很大一部分大儒仕子对于逐渐变味的士林风气很是不满,其中以南直隶如今最大的书院庆和书院院长、苏州大儒周怡昌最是反对。
周怡昌不但是贾琮老师徐青藤的好友,他还是魏老爷子的徒弟,赤手空拳搏杀过老虎的猛人。
当初魏老爷子过世,朝廷为了纪念老爷子,在金陵耗费巨资建立了江南最大的书院,周怡昌便主动请缨,以礼部侍郎衔领庆和书院院长的职务。
这两年他聚集了大量读书人,与新晋的豪门势力争夺江南仕林的话语权。
“周世叔果然深谙人心,竟想到了办报这一招……”
贾琮翻看着手中的《仕林时文》,心中大喜。
果然呀,读书人的事,有些人是真的不懂。
就凭这份掌握在朝廷、儒教手中的报纸,依靠海贸发家的暴发户,很难彻底攫取数年来朝廷耗费大量人力、财力才长出的果实。
“一会我去写一篇文章,与我的书信一同送去庆和书院,请周世叔发表在最新一期的《仕林时文》上。”
贾琮乐了,他扬了扬手中的报纸,笑呵呵说道:“既然他们以为朝廷不懂得扬名,那我就替那些为了推行义务教育,苦熬数年的有功之人说句话吧!”
……
最近一段日子,秦淮河畔最热的话题是什么?
其一,文安公主、礼部侍郎林仙子奉旨巡视江南,各地学官、书院、学堂以及万千学子“翘首以盼”。
据说那些书院、学堂的学官都快把学子们逼疯了,不但要将书院、学堂打扫的一尘不染,更是牟足了劲要展现出他们最好的状态。
其二,永丰侯贾琮这厮竟然又来江南了!
南直隶布政使司右参政马道元被斩,淮安府大族廖家被抄家,其家主廖万益斩立决,家产充公……
两人的大好头颅就被挂在旗杆上,由贾家亲兵带着穿州过府,硬是示众一月,最后被挂在了金陵城城门楼子上风干。
强硬而又血腥的手段差点吓傻了南直隶的官商,市舶司的官员更是吓得如无头苍蝇,四处奔走打听,想要探听到贾琮的行踪。
“我听我表姨家的姑父的表哥的嫂子说,那个男人如今应该已经进了金陵城,你看这几日街上的纨绔都少了许多吗?”
“兄台的手段可以啊,竟然能打听到那个男人的行踪!松江那边已经乱了套了,监管太监惠鄂据说已经被沉进了运河里,传言贾侯爷要血洗松江市舶司……”
“何止市舶司,人家御猫大人的手里有御赐三件套,金令、金剑、金刀,一道手令传至金陵城,布政使司、按察使司甚至南直隶各州县的大小官吏,都疯了!”
能不疯么?
那可是那个男人!
曾经数次让江南变天,搅得整个东南半壁风起云涌的存在。
想当年甄家如日中天,年仅八岁的贾琮第一次南下,就斩断了甄家的手脚,逼得其龟缩在金陵不敢动弹。
想当年西林党人几乎把持了整个江南的仕林,又是这个男人,炮轰西林书院,将一众西林大佬轰成了碎渣。
其兄贾琏在江南百姓心中,那是保护神的存在。
那些经受过倭寇屠戮欺凌的百姓,哪家不是为其立了长生牌位?
贾琮,贪官污吏哪个不怕?
就算你不是贪官污吏,御猫贾琮若是想要查你,哪里找不到些错处来?
秦淮河畔多有才子佳人的故事,像贾琮南下这种重磅消息,早就在这里传的沸沸扬扬,特别是他一道手令就让南直隶官场、商场大震动的事。
不过这些才子也就是吃瓜看戏,官场、商场上的事,与他们有关却也无关。
初秋时节,秦淮河畔风景正好。
大家伙乐一乐八卦几句也就算了,但接下来的事就是他们仕林自己的大事了。
“咦?今日的《仕林时文》上,竟然有那个男人的文章!”
“嗯?谁?永丰侯?我看看……”
“谁是最可爱的人?不够文雅啊!”
这是众人看到这一期《仕林时报》头版文章的第一反应,毫无文采平铺直叙的题目,确实不符合贾琮六元魁首的盛名。
全篇并非辞藻华丽之文,而是采用了一则则纪实故事的方式,从头至尾的讲述了义务教育之策的提出、建议、筹划以及实施。
包括文安公主林仙子与贾琮聊及孔圣人有教无类,以及国朝教化之事后,两人头脑风暴设计出了义务教育这一概念。
然后写了一份条陈,第一次将推行义务教育摆在了皇帝老爷的案头。
之后便是皇帝老爷恩泽万民,从宫中内库拿出了数百万两白银,于京畿之地试行此策……
其中朝廷的反应,银钱的筹集以及最开始的艰辛,贾琮都是利用一个个礼部官员包括黛玉在内的诸多功臣的小故事,将其展现在众人眼前的。
最让众人动容的,是那些礼部小吏为了这百年大计,不避寒暑的奔走在京畿的各个角落,为公学选址、聘请夫子教授,督促劝说百姓将适龄儿女送去学堂等等一应事务办理的井井有条。
等到正式推行全国,光是每年耗费的银子就是难以想象的。
“朝廷每年在公学上的投入,竟然高达一千一百二十八万两!”
画舫上的一人突然惊呼一声,瞅着报纸上的数字一脸的不可置信。
明明只是一所小小的公学……
等等,一里之地一所公学,万里疆域那得多少所?
朝廷要要供应学子们的书籍,给夫子教授的薪俸,以及推行蛋奶工程以强少年体魄……
一千多万两白银,看似很多,怕也只是堪堪够用吧。
这时有另一人眉头紧锁,因为他发现了一个很大的问题。
似乎在这片江南富饶地,人们谈及如今文华兴盛,只会说起某块石碑上刻着的“仁义贤绅”、某位大义豪商,似乎从未提及朝廷在这其中的付出,以及那些朝廷官吏辛勤的劳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