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打去岁秋日贾琮离京,太子爷就觉得宫里少了很多乐子。
不但乐子没了,还多了很多麻烦事。
其中最大的麻烦是他老子扔给他的,想躲都躲不开的那种。
“殿下,登州水师急奏,上元日,登州水师指挥同知赵保真率本部所属二十一条大小舰船,于胶州外海遇到一支西夷船队。本着睦邻友好,共庆上元佳节,赵保真命我舰发炮三响以示庆贺。不想操炮手技术不佳,打偏了……”
今日负责值守的内阁辅臣林如海读着读着神色古怪起来,军中这群糙汉子,什么时候还学会拐着弯报捷了?
“林师傅,后面呢?”
原本刘弘正头疼他老子又称病躲闲给他塞了一堆麻烦,突然见林如海拿起了一份红封急奏念了起来,读到一半脸上还露出一副见了鬼的神情,不由好奇起来。
听到太子询问,林如海只得清了清嗓子,继续读了起来:“操炮手技术不佳,一炮打偏,正好打中了阻拦我军前行之西夷旗舰。不想西夷舰船装载了大量火药,炮弹引燃后发生了殉爆。”
“因其殉爆产生之气浪太大,掀翻了我方一艘小船。西夷不但不道歉,反而胆敢反击……故,我天朝将士采取了正当防卫之行为,将其全部击沉!”
“此次防卫,我天朝将士共击沉西夷舰船二十八艘,斩敌无算。我朝勇士轻伤三百、重伤两人,牺牲零。损失小船六艘,大舰无一损伤……”
刘弘惊呆了,他从未见过如此厚颜无耻之人。
但这种厚颜无耻,他是甚为欣赏。
不过这件事有些麻烦啊,大夏现如今正跟西夷进行着大规模的海贸交易,每年入账的银子那是一艘一艘的往回拉。
天朝水师一不小心把人家的一支船队击沉了,这消息要是被对方知道了,生意还怎么做?
唉,家大业大的,不太好操作啊!
“殿下,底下还有一行小字……”
林如海自然看出了刘弘的为难之处,不过赵保真这厮做事干净……
他将那封急奏的最后一页摊开放在了刘弘跟前,只见页末有一行小字:陛下,臣遵照永丰侯之命,此战不受降,不留活口。战后臣携本部人马搜索方圆十里海面,飞鸟尽绝,未有半点消息传出之可能。
这手段……的确是贾琮那小子干的出来的。
刘弘这才放下心来,最近麻烦已经够多了,国朝虽然不惧西夷,可赚银子的事万万耽搁不得。
不说别的,现如今朝廷是哪哪都要银子,这几日户部都快把他烦死了。
新任的户部尚书文廉,完完整整的继承了前几任大夏财相的貔貅性格,天天跟他哭穷,无时无刻的盯着内库里的银子。
想到这件事背后的麻烦,刘弘只能让心腹内侍将密奏收好暂存。
“登州水师这一次的功劳先暗中记下,也别往兵部传了,林师傅亲自操刀,给将士们叙功。等倭国那边的战事结束,再寻个理由补上赏赐。”
有功不赏那是昏君才干的事,大夏的将士们能悍不畏死的为国征战,正是因为老刘家从不吝啬赏赐。
林如海闻言应诺,将随同而来的功劳簿打开,打算给将士们记功授赏。
没想到打开后看到的战功第一人,竟然就是他的女婿,还远在倭岛的贾琮。
“这小子凑什么热闹……”
唰,林老爷毫不客气的将贾琮的名字划去,将战功第一换成了指挥此次海战的登州水师指挥同知赵保真。
刘弘看到后,不解的问道:“此战,贾琮不但有料敌先机之功,又考虑的极为全面,为国朝免去了许多麻烦。叙功第一,也算是实至名归。林师傅为何要将其划去?”
林如海唰唰几笔,将贾琮的名字一直排到了第三位,第二位则是那一炮干沉西夷旗舰的观测手柱子。
只听林如海解释道:“殿下,若安坐屋中凭一份军令调动大军打了一场胜仗就叙功第一,那对于在阵前拼命的将士们来说,公平何在?叙功第三,已经是看在他料敌先机,指挥有功的份上了。”
……
国朝宰辅真是一个极为消耗精力的活,周炯老爷子已经年过古稀,这个冬日多次告假,在府中休息养病。
次辅夏令行的年龄也不小了,数月操劳,花白的头发都脱落了不少。
内阁剩下的几名大学士,林如海是最为年轻,属于典型的少壮派。
在周炯年后上了第一道告老辞呈后,朝中已经有不少人在猜测下一任的宰辅之位会花落谁家。
大多数人在传言夏令行会继任首辅,不过也有消息传出,说皇帝老爷更偏向于内阁排名第三的林如海。
因为林如海不但年轻有精力,资历也足,最重要的是林如海如今主持了大半新政事,跟皇帝、太子最为合拍。
因朝中局势将变,很多人又蠢蠢欲动起来。
他们又一次开始了“君子结党”,暗中串联想要推更利自己前程的辅臣上位。
一下子,京畿有不少内阁诸辅的“黑料”八卦。比如夏阁老喜好佛法,与佛门勾勾搭搭;郭培贵郭阁老好女色,某某日又纳了一房小妾,那小妾还是个寡妇……
最离谱的还是关于林如海的,说林如海宠妾灭妻,当初其妻贾敏便是因林如海想要将外室(锦瑟)抬进府中,气死了贾敏。
反正贾敏人都死了十余年了,锦瑟又已经入了林家,成为林家唯一的女主人,脏水还不是任他们随便泼。
林如海对此是毫不在意,内阁的几位老大人也都差不多的心态。
他们不但没有想过去压流言,反而在值房中拿这些相互打趣。
朝中那些中低层官员看不明白,他们这些老狐狸可都猜到了皇帝的心思。
“陛下的意思,是让咱们赶紧把那个《宪法大纲》完善,早日颁行天下。诸位,本阁之意,其他的就按张正矩所定之法施行,但君权神圣不可轻动,否则有社稷倾覆之危。”
周炯耗费了近两个月时间,总算将张正矩所草拟的《大夏宪法大纲》研究透了。
说实话,他对于这部详尽到发指的新律还是很看好的。
但在其中的某几个方面,老大人总觉得如今施行此法,还是太过急切了些。
就国朝这种幅员万里,人口万万的超级皇朝,用法权限制皇权,逐渐演变为虚君制,这不是瞎胡闹吗?
信不信今日将君权装进笼子里,明日就会四处烽烟。
“本阁已经重新修改了此处,诸位先看看可行否?”
周老爷子倒不是只为了维护君权,实际上国朝最大的权力斗争从来都是君权与相权之争。
不过大夏连接四代贤明之主,对于相权制约君权看得很透彻。
没有约束的君权,是社稷最大的危险。
但他作为宰辅也明白,过度限制君权,对社稷的危害更大。
君权代表着中枢的权力,中枢弱则地方强。先秦时战国纷争,周天子连洛城的城门都不敢出,可见其危害之大。
“我觉得大相公改的好,改革大都督府,强化天子对军权的控制。同时削弱内阁对军队的影响,兵部只负责大军招募、后勤补给事……”
“还有这里,我觉得应该再加上一句。天子诏令需内阁附名方可传谕四方,内阁对圣旨的封驳权必须写出宪法。”
“日常之政务,内阁可直接蓝批处置,无需劳烦天子。五品以下之臣子,内阁可依制任免。每五日或七日,内阁要向天子进行汇总禀报。这样一来,天子也能轻松些。圣人倒还罢了,咱们陛下这些年算是我仅见之勤政君主。有时候我都怕咱们陛下累……咳咳,那啥在龙案上。”
“此处也该再强调一下,新设之最高法院,最高监察院当与内阁平级。谁也不敢说后世之阁臣,就全是忠贞清廉之人。”
“内阁、大都督府、最高法院、最高监察院直接向天子负责。但内阁有封驳天子诏令,监督天子之权,这样一来,既可以更大程度上实现天子对江山社稷的掌控,同时也能强化内阁之权,也就是强化了中枢之权。”
值房中的六位大学士,皆是国朝最聪明的那一批人。
而且他们或是执掌中枢多年,或是在地方政绩斐然,有极高的政治素养,很容易就发现张正矩所制之宪法大纲中的稚嫩错漏之处。
六人相互交换着意见,不断的完善着这部新定之律法。
夜幕降临时,总算是大致上草拟出了皇帝催促了好几次的《大夏宪法大纲》。
……
皇帝称病已有月余,便是正旦大朝这种重要的大典,他都扔给了太子刘弘主持。
不过在内阁值房灯火通明,不时传来争论之声的时候,皇帝推开门走了进来。
“老臣(臣)拜见陛下……”
“周师傅、夏师傅、诸卿快快请起,朕就是过来看看……”
随着国朝越发强盛,皇帝的性格却越发的温和起来。
夏守忠守在了值房外,皇帝扶起了颤巍巍的周老爷子,君臣各自落座。
“朕原本是随意转转散散心,却不知不觉的就走到了这里。看到里面灯亮着,就过来看看……”
皇帝看到了桌上的大堆文稿,便顺手拿起翻了翻。
不过随即将看到了关于君权、法权、臣权的那一部分,众人面面相觑,心中若说不担心那是假的。
毕竟他们作为臣子,要用律法来限制皇权,若是个强势帝王,说不定内阁都得被整个清空。
不过当今皇帝果然如他们所想,是个了不起的贤明之主。
“这想法不错,值得一试。朕还以为你们真听了张正矩那个愣头青的话,琢磨着搞什么虚君之制。”
皇帝对这份草拟的宪法大纲很满意,不愧是父皇与朕亲自挑选的内阁辅臣,深得朕心啊!
他继续翻阅着剩下的部分,不时还赞上几句。
看到皇帝的态度,内阁六臣这才将忐忑不安的心放下。
周炯作为内阁首辅,开始为皇帝解释其中的关键几处。
“陛下,张正矩的确天纵奇才。但正如陛下所言,他的很多想法太过稚嫩,并不符合当下之国情。老臣与诸位阁老补充修改了大半,最终还是觉得此法若行,不但可强中枢之权,亦可让刘氏天下延续更久。”
这才是老大人敢以臣子之身,谋天子之权的底气。
他周炯可不是为了一人之利,而是为了天下,为了老刘家的江山永固。
“王朝更迭,甚少有越三百年之数者。纵观史书,君强臣弱不可取,君弱臣强亦不可取。唯有平衡,才是惶惶正道。”
皇帝点了点头,他此时想起了贾琮曾讲过的各种故事。
在那奇特的故事中,那个国度,采用民主集中制,在强化中枢的同时,还能更大程度上限制统帅之权,防止独裁之人行昏庸之事。
他自认是个明君,他也相信他的儿子会是个贤明君主。
可他不相信他的后人能人人如他一样贤明,他甚至不相信他的儿子能如他一样高瞻远瞩,能看透权力这柄双刃剑。
故而才躲进龙首宫,与他那个总控皇朝五十年的老父亲争论商讨了整整数月。
“周师傅、夏师傅、诸位爱卿……”
皇帝突然将手中的文稿放下,神色郑重。
他起身朝着在座的六位大学士作揖拜下,吓得几人无不骇然的站了起来。
“还请诸位爱卿受了朕这一礼,这一礼,是朕感谢诸位爱卿能冒着族诛之危上谏良策,为我大夏皇朝立下万世之法!”
“臣等不敢……”
皇帝却打断了六人的后半句谦辞,再次一拜:“诸位爱卿莫要谦辞退让,这是你们该得的。这一礼,是朕拜托诸位爱卿,还请诸位爱卿与朕一同完成这传世之制,为后世之君,后世之臣立下规矩……”
……
二月二,龙抬头。
原本文武大臣都在各自的值房忙碌,宫中突然传出景阳钟当当的敲响之声。
“陛下有旨,诏京中七品以上文武,入奉天殿觐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