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八位盛名在外的宿儒老臣,公开宣称要与理学中影响最大的西林、晋党、蜀党等决裂,如同老天爷往京城丢下惊雷,直接炸懵了所有的文人士子。

“我的天爷爷,这下子可有的闹了!”

如今的宝玉可不是那个混迹胭脂堆的宝二爷,在老孺们割发明志的时候,就已经能预想到文坛震动。

就算贾琮不提,他都会将今夜发生在这座戏园子的事,放在明日《大夏日报》的头版头条上。

最好能弄到一个在文坛极有地位的大儒评论……

宝玉的神色突然从惊诧变成了兴奋,整个人都亢奋了起来。

他一把扯住贾琮的手臂,死死拉住:“琮哥儿,你能不能带我去一趟周相府中,我想去拜访大相公!”

嗯?

突如其来的奇怪请求,让雅间所有人的目光都落在了宝玉的身上。

贾琮疑惑问道:“何故突然要去拜访周老爷子?”

宝玉搓搓手,腼腆的笑了笑:“这个……明日的头版缺少一篇锐评,我想请大相公操刀,给这件事先定个性。”

好主意啊,宝玉竟然还有这等心思,厉害!

还别说,这事就属周炯周相爷最为合适。

无论是重释圣人经典还是革新科举,亦或是这场闹哄哄的抬棺进谏之事,实际上不仅仅是仕林文坛之事,更是关乎国朝大政的国策大计。

周炯不但是国朝宰辅,亦是当代文坛领袖,仕林魁首。

由他写一篇锐评,就可以做到彻底定性,同时也能表明朝廷中枢的态度。

想到这里,贾琮也意动起来。

他感觉自己手也痒痒了,打算写上一篇,笔名都想好了,就叫一品御猫!

“走走走,咱们现在就去……”

咚咚咚!

雅间的门被人敲响,打断了两人亢奋般的讨论。

只见贾十一带着一名老仆,手托托盘,恭敬的走了进来。

“三爷,王儒派人过来,有东西送上。”

老仆躬身拜见,说道:“老奴拜见君侯,拜见公主殿下,拜见宝二爷。老爷与诸位大人联名写了文章,想请宝二爷明日刊登在《大夏日报》上……”

贾琮接过来一看,洋洋洒洒千余字,笔锋如刀,共计十八问,每一问都将是捅理学各派腰子的利剑。

黛玉、宝玉也好奇凑了过来,刚扫了一眼就齐齐深吸一口凉气。

这是被吓到了!

“子曰:‘有教无类。’东南半壁,富者才名远播,贫者皆无才名。其真无才?其无财矣。”

“子曰:‘其身正,不令而行;其身不正,虽令不从。’今天子之令,乃革除弊政,善民而正朔。尔等你所为,乃从己私害民生,其不忠、不正、不公、不义,何也?”

“子曰:‘克己复礼为仁。一日克己复礼,天下归仁焉。为仁由己,而由人乎哉?’颜渊曰:‘请问其目。’子曰:‘非礼勿视,非礼勿听,非礼勿言,非礼勿动。’颜渊曰:‘回虽不敏,请事斯语矣。’圣人之教,克己复礼。今我闻之,尔之朋党,损公而肥私,上无治政之功,下无抚民之劳,高坐华服,奢侈无度……”

十八问,直接给蛊惑他们的理学各派全部打上了不忠、不义、不仁等等标签。

最后更是将其从圣道开除,说他们曲解圣人之言,悖逆圣道,与邪教无异。

特别是拿东南举例,问了一句:你东南半壁文化鼎盛,可为何每每提到才子,皆是出自富豪官宦之家。

为何东南各大书院除了个别,只招收富裕家庭的学子……

贾琮都不禁撇了撇嘴,当初政老爷在浙江任提学的时候就发现了这一点。

就算贫家子才华出众,他也难以在东南冒出头来。

寒门难出贵子不是孩子不努力不聪明,人家打压的就是你,你连读书的地方都找不到,怎么出头?

好在如今朝廷推行义务教育,公学算是寒门出贵子的主要途径了。

“王儒他们这是彻底把理学学阀的遮羞布给扯掉了!”

黛玉的评价很到位,贾琮与宝玉皆点头同意。

不过黛玉紧接着就跟那老仆说道:“不过这样做,王儒他们面临的麻烦就不仅仅是学术之争,而是信仰之争,要流血的。你回去跟王儒说一句,一定要小心!”

黛玉几乎是挑明了其中的凶险,那老仆拱手应诺,随即便退了出去。

宝玉眉头不展,问道:“这里是京城,难道他们还敢胡来不成?”

“那你可就小看这些人的疯狂了,宝二哥还记得二叔在浙江的遭遇了吗?”

经贾琮一提醒,宝玉就想起了自家老爹从浙江回京时的狼狈。

堂堂一省提学,皇妃之父,武勋国公府的二老爷,差点就死在运河上了。

学术之争最多打打嘴皮子,信仰之争那是会要命的。

贾琮也意识到了这件事的严重性,收起了看热闹的心情,神色凝重的跟贾十一耳语几句,就让其去寻人了。

……

二十八位大儒割发明志,欲与理学学阀做切割,并发出论道战书,这件事只一夜就彻底发酵,在京城传的沸沸扬扬。

这个时候,没人再说抬棺进谏还有革新科举的事了。

因为那些准备科举的举子们傻了眼,就昨夜王大儒等人爆出的蝇营狗苟之事,让他们对理学产生了质疑。

嘴上喊着天道公义,底下却行蝇营狗苟之事,这样的学问,还有必要学吗?

年轻的仕子们茫然了,愤怒了。

他们觉得西林、晋党、蜀党等利益集团背叛了圣道,背叛了孔圣人。

得亏八月十四是休沐日,要不然京城都要死上几个出身西林等学阀的党人。

就算如此,迷茫而又愤怒的仕子儒生依旧早早聚集在了一起,他们在用烂菜叶臭鸡蛋给学阀党人们送上了一份中秋大礼,在其府邸的围墙上写满了讽刺谩骂的诗词,最后高喊着除奸贼、护圣道的口号,涌到了大夏门外……

监国太子刘弘亲切的召见了仕子儒生的代表,安抚他们的情绪。

在听到学子们很迷茫,不知该何去何从时,他将麻烦丢到了贾琮的身上。

“你们中有不少人收到荣国府的诗会邀请了吧?他是文魁星下凡,不妨去问问他的看法……”

太子爷高见啊!

这事去问六元及第的文魁星,简直再合适不过了。

于是乎,一群人浩浩****,继续高喊着除奸贼护圣道的口号往宁荣街方向赶去。

当贾琮走出大门查看情况时,负责守门的两个老仆都吓呆了。

贾琮也是无力吐槽,来就来吧,喊的口号也不改一改。

不知道的,还以为他家出了奸贼哩!

原本定在下午才开始的诗会,不得已提前了一个多时辰。

好在园子面积不小,要不然真装不下这么多的人。

黛玉让人去贺家请宝钗过来,贾琮则是与宝玉招呼着众人自侧门入园。

中秋时节,这座皇家园林红枫随风动,繁华迷人眼。

亭台水榭,无不令众人惊叹。

原本迷茫烦躁的内心被美景触动,渐渐平息下来。

这会也没人去看什么请帖不请帖的,来都来了,那就是荣国府的客人。

老太太听说一下子来了近两千人的仕子文人,那是既头疼又高兴。

向来喜欢读书种子的政老爷更是亲自喊来了管家,郑重嘱咐,一定不能失了贾家的体面。

“让人去各大酒楼,茶点酒菜一个都不能少,一定要保质保量的送到家里来。还有,去东府、林家、薛家借人,今日一定要让这群仕子们尽兴而归……”

……

诗会嘛,吟诗作赋那是必不可少的。

然而今日似乎大家伙都没什么精神头,思路都被昨夜的事给堵塞了。

“文魁君,我等不知还该不该再继续学儒,不知何为儒,还请文魁君教我!”

代表众人提出这个疑问的,贾琮还真认识。

这人是国子监有名的才子,名叫马文才。

这人乃官宦之家,其父在开封府担任府同知,元祐八年还在祥符县县令任上时,正值黄河大水。

其父治水安民有功,便荫其入国子监读书。

马文才还吃过贾琮与黛玉大婚的喜酒,当初这人的一首贺喜词,令满座之宾喝彩。

词曰:紫陌风光好,绣阁绮罗香。相将人月圆夜,早庆贺新郎。先自少年心意,为惜殢人娇态,久俟愿成双。此夕于飞乐,共学燕归梁。

索酒子,迎仙客,醉红妆。诉衷情处,些儿好语意难忘。但愿千秋岁里,结取万年欢会,恩爱应天长。行喜长春宅,兰玉满庭芳。

贾琮对马文才还是很欣赏的,其父是个忠君爱民之官,他自己也是一个很有才华的读书种子,要是培养好了,朝廷又能多个能臣。

在贾琮的眼中,能有这样的疑问,马文才以及他所代表的一众学子,是真正心有正义的国朝好少年。

至少,当下是!

贾琮看着一圈儿迷茫的少年郎,清了清嗓子,高声道:“《周礼》有言,以九两系邦国之民。一曰牧,以地得民;二曰长,以贵得民;三曰师,以贤得民;四曰儒,以道得民;五曰宗,以族得民;六曰主,以利得民;七曰吏,以治得民;八曰友,以任得民;九曰薮,以富得民。九曰皆说民,儒为其一。儒者,尊圣尊师尊贤。师者,以贤得民,传道授业解惑也。圣者,致力于土地也……”

拿《周礼》来解释儒,其实是有些牵强。

但其中有一点可以点明贾琮对儒的看法,即原儒即道。

以道濡身,以德服人。

天之道,阴阳相易,动静有时;君子乐天知命。

人之德,修身得仁,齐家安国;君子择善而固。

“我们常说,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这便是进学的真正目的。做官,不过是其中之一罢了。”

说到此处,贾琮让人取来了早就准备好的一本册子。

那是京城公学中一部分毕业生的去向登记册,他翻开后,说道:“诸位可能没有留意过,朝廷在推行义务教育的时候,第一要务不是教授其经义,而是通识之学。即识字、识礼、知忠义、知对错、知世界……”

四年义务教育,贾琮的目的不是为了让学子们一股脑都涌入科举那条独木桥上去。

各地公学的教材都是朝廷统一的,国学、算学、社会学还有技能教育。

以国学为修身之本,通晓这个世界的大概情况,更能学得基础的生存技能。

四年下来,最差的学子都能初步掌握记账出纳之法,或是打铁、木工、建筑等等技能手艺。

去镇上城里当个学徒,再练上几年,十有八九就能养家糊口了。

最重要的一点,贾琮从来没有改变过儒圣经典的主导地位,国学是经过翰林院诸位大才,将整个儒家思想的精华总结归纳,作为树立三观的主要工具。

数年来,义务教育最大的成果是让国朝的孩子们,在认识世界学得一身本领的时候,形成了正确的三观。

众人一开始还觉得贾琮给他们讲述义务教育的情况是跑题了,可渐渐的他们听出味了。

“我明白了,永丰侯是说,圣人之学没有错。我等学儒,是修己之身,与他人如何并不相干!”

只要有一人有所得,就能点醒一大片。

很快就有一人突然恍然大悟,喃喃说道:“我好像也明白了,怪不得大相公要重释圣人典籍……”

“我也明白了,理学……或者说我之前所学的理学之道,其实是他们刻意曲解过的。”

这他们二字指的是谁,众人都心里有数。

贾琮继续说道:“我等皆为圣道门徒,却也该为圣道继往开来,而不是因陋守旧。我等身上的衣裳,过上三两年都会不合身,何况圣道已传承千年之久,不合时宜之处自然不少。若将其奉为神明,才是孔圣不愿看到的。圣人非神明,圣人亦是人。我等要敢于质疑,敢于推陈出新……”

先将孔圣人从神位上拉下来,然后放在贤明先祖的位置上,这样就可以说出他真正要做的事了。

只听贾琮说道:“少年强则国强,我等乃是圣道之未来,国朝之未来,当自强不息,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为往圣继绝学,为万世开太平。”

“学阀之害,诸位应该也已经有了切身之感。如今王儒等人率先开战,我等圣道少年,自当为圣道而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