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可以得罪朝中任何一个人,甚至可以得罪宰辅、得罪皇帝,但你绝对不能把整个国朝的官僚集团都给得罪了。
当下的佛门就处于这种几无破局希望的绝境,满朝公卿齐齐高呼抑佛、灭佛,直接导致的结果就是官府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将佛门的气运削掉了将近九成。
至于说剩下的一成,要么是皇家寺庙,要么是真正的佛门大贤。
贾十一回京后的第一件事,就是将那名龙禁卫的力士交给了北镇抚司。
这件事贾琮一点都不想掺和,事涉乌斯藏以及皇族,不用说绝对是个大麻烦。
果然,六月初六的大朝会刚刚结束,贾琮还没来得及溜出紫禁城,就被皇帝老爷派来的内侍给逮了回去。
与吵闹的奉天殿大朝不同,勤政殿中的君臣的脸上都挂着凝重。
贺耀敏正紧皱眉头,劝说一脸怒气的皇帝。
“乌斯藏与中原不同,我朝对乌斯藏的统治是依前朝之例,兼崇其教。乌斯藏政教合一,若是按朝廷刚刚推行的宗教规定,乌斯藏必反。陛下,老臣不是危言耸听,朝廷对乌斯藏的统治力,可以说是极其薄弱……”
太祖开国,在设立西宁僧纲司时,曾以赐符的形式表明了中央政府对藏传佛教的政策。
“自古帝王致治,无间远迩,设官以理庶务。稽诸典礼,复有僧官以掌其教者,非徒为僧荣也,欲其率修善道,阴助王化。非真诚、寡欲澹泊、自守者,奚足以任斯职。今设僧纲司,授尔等以官,给尔符契。其体朕之心,广佛功德,化人为善,钦哉。”
说白了就是中枢难以对乌斯藏进行实质性管辖,为了做到对乌斯藏名义上的统治,朝廷还是仿照前朝,采取敕封、安抚的宗藩朝贡制。
皇帝也明白贺耀敏的谏言是正确的,但他就是咽不下这口气。
一个小小的乌斯藏喇嘛,竟敢大言不惭的对他的圣旨说三道四,还上书说朝廷对佛门的处置是血腥错误的,要朝廷放弃对佛门的打压,否则……
“人家都快骑到朕的头上去了,你让朕怎么忍?贾琮,你来说说。”
皇帝见贾琮正“研究”殿中梁柱上的花纹,冷哼一声将一份奏章扔了过去。
贾琮连忙接过,打开一看当即大骂表忠心。
“夜郎自大,小小乌斯藏也敢对陛下不敬!臣请命出征,只要陛下给臣十万大军,臣有信心,五年平藏!”
皇帝一听就被气笑了,一拍龙案就咬牙切齿的挤出了一个字:“滚!”
贾琮不但没有丝毫惶恐,反而兴高采烈的将那本奏章往一旁的兵部尚书简子房怀中一塞。
“好嘞,臣这就滚~”
嘭~
龙案都被皇帝拍的颤抖了一下,只见皇帝老爷额头的青筋突突跳动,喝了一声:“给朕回来!”
已经准备溜之大吉的贾琮无奈停下了欢快的脚步,无可奈何垂头丧气的重新站定,聆听皇帝老爷的圣训。
“十万大军、五年时间?朕就是派条狗坐在主帅的位置上,都能把乌斯藏给推平了!”
就大夏如今的赫赫军威,地广人稀的乌斯藏能撑过三月就算领兵之人无能。
但谁都明白,朝廷一时之间拿乌斯藏没有办法,不是因为将不够多,武器不够先进,而是因为乌斯藏的地理因素对于朝廷来说,是个难解之题。
《汉书》上有载:“(赴罽宾国)又历大头痛、小头痛之山,赤土、身热之阪,令人身热无色,头痛呕吐,驴畜尽然。”
不提别的,光是高原反应这个问题,就足以让朝廷短期内无法出大军征讨不臣了。
而且高原难行,漫长的补给线也是个大问题。
兵部尚书简子房已经与林如海小声交流了好一会了,听到贾琮一开口就是十万大军,差点憋出内伤来。
“我说永丰伯,你是嫌我的头发掉的不够快?”
十万大军?你用绳子勒死我这个兵部尚书得了。
简子房吐槽完贾琮,又拱手跟皇帝说道:“陛下,按照臣与林尚书的推算,想要在乌斯藏出现叛乱时迅速平定高原,至少需要二十万大军、耗费粮草不下白银一千万两,这还只是臣与林尚书在一切顺利的情况下推算。”
不用说,要是中途出了岔子,二十万大军再翻个倍都不算意外,消耗的粮草更是得翻个好几倍。
除非是像贾琮所言,十万大军,慢慢的去蚕食消磨乌斯藏的力量。
但那样,不利于朝廷的声望与利益。而且乌斯藏的西南,西夷可还虎视眈眈的等着乌斯藏与天朝翻脸闹起来呢。
林如海在一旁点头附议,其余内阁阁臣与六部堂官也都是差不多的意思。
谁都没想到,前来京城“觐见”皇帝的乌斯藏活佛,会因中原佛门之事,上书皇帝表示不满。
并以他在乌斯藏的地位,公开表态若朝廷不答应他的要求,乌斯藏的佛门会很不高兴,他们不高兴了,乌斯藏就得考虑考虑他们对朝廷的忠心,到底值不值。
说实话,也就是皇帝的心里装着大局,要不然帝王一怒流血千里,在不考虑大军伤亡的情况下,禁军出征就是一道圣旨的事。
君臣讨论了一个多时辰,都没想出什么好办法。
乌斯藏的要求朝廷肯定不能答应,因为这个所谓活佛的奏疏去处置他也没什么用。
礼部的建议是暂时搁置,也就是用拖字诀。
兵部的建议是小惩大诫,遣使前往四方馆申饬大言不惭的喇嘛。
哦对了,这个喇嘛在乌斯藏的地位很高。
其名答力麻八剌,诏授圆智妙觉弘教大国师,乌斯藏灌顶国师,持有太祖所赐玉印。
他这次来京城可不是为了给中原佛门张目,名为觐见,实质上是来跟朝廷谈条件的。
因为他的背后还有一方势力,那就是已经成为天竺太上皇的西洋夷人。
皇帝与殿中诸臣都明白答力麻八剌的到来是个既麻烦又难搞的事,但偏偏朝廷不得不谨慎应对。
杀不能杀,赶不能赶,真他娘的憋屈!
这是所有人心中的感受。
“那个……臣有一个主意,不知当讲不当讲。”
在君臣都苦着脸沉默细思的时刻,贾琮吞吞吐吐的声音很是突兀。
皇帝没好气的说道:“要还是类似十万大军五年平藏的话,朕一定会将你吊在宫门上用鞭子抽!”
贾琮咧着嘴,露出八颗整齐而又洁白的牙齿。
“不,臣是想问,乌斯藏的百姓是不是天朝子民?该不该沐浴陛下赐予万民的恩泽?”
皇帝的耐性都快被贾琮这小子磨光了,咬牙道:“这是自然!朕劝你,最好一次性说完,否则……呵呵~”
贾琮见气氛烘托的差不多了,立马变得正经起来。
他躬身道:“启奏陛下,臣听说乌斯藏的百姓生活在水深火热之中……臣所说的乌斯藏百姓,不是那些活佛、法王口中的百姓,而是那些被佛门‘大贤’、乌斯藏贵族统治下的农奴。乌斯藏九成九的百姓,至今无片衣遮身,无立锥之地,无半粒粮食……”
乌斯藏的农奴制之恐怖,中原的百姓绝对无法想象。
那些农奴和奴隶没有生产资料和人身自由,被农奴主任意买卖、转让、赠送、抵债和交换,他们只是农奴主“会移动的财产”和“会说话的工具”。
人不无主、地不无差,农奴遭受乌拉差役和高利贷双重盘剥,终身负债,一贫如洗。
那里的一则民谚反映出乌斯藏剥削的残酷:“领主需要什么,就会有什么样的差;当地出产什么,也就会有什么样的差。差就像头发一样多,水波一样不断。”
农奴主设立监狱和私牢,挖眼、割舌、砍手、剁足、推崖、溺死等酷刑无所不用其极。
“有商客曾说,在乌斯藏的街头,你会与没有鼻孔、少了耳朵、缺了胳膊的人擦肩而过。陛下,《大夏律》在乌斯藏就是一张废纸,陛下您的仁慈,根本照不到那些农奴的身上。既然您认为乌斯藏的百姓亦是大夏百姓,是您的子民,那何不颁布一道废除农奴的诏书,让乌斯藏的百姓也能沐浴您的恩泽呢?”
“圣光该洒遍大夏的每一寸土地!”
别看中原也有奴婢仆人之说,可从法律层面来说,各家府邸的奴婢仆人,皆是皇帝老爷的子民,其生命权是受《大夏律》保护的。
哪怕与王公贵戚有所区别,但朝廷是不允许私自残害奴仆。
而且大夏自开国以来,对阶层的划分只有士农工商四个。
也就是说,只要你有大夏户籍,无论你是民是官,都是皇帝老爷的子民,可以享受到天子恩泽,国朝的庇佑。
但乌斯藏不同,贵族老爷拥有农奴、奴隶的所有权。
今日老爷们不高兴了,睡了奴隶的女人,还得奴隶本人在后面推……
扯远了~
贾琮的想法很简单,既然朝廷的力量在短时间内无法深入高原,那就在高原培养属于朝廷的力量。
比如那些被乌斯藏活佛、法王、喇嘛贵族压迫的农奴就很不错,庞大的农奴群体,这股力量只要被解放出来,什么国师活佛,什么西洋夷人,统统都得从乌斯藏滚出去。
到时候朝廷改土归流,让乌斯藏彻底化为一个个州府,高原就能正式被中原王朝纳入版图之内了。
贾琮用了快半个时辰才将自己的想法说完,别说皇帝,就是内阁的几位大学士以及六部的尚书都听懵了。
还能这样玩?
但为何总觉得哪里怪怪的?
皇帝榨干了贾琮,将用完就扔的做法做到了极致。
他将目光看向了殿中眉头紧皱的朝中重臣,询问他们的看法。
还是礼部尚书贺耀敏率先开口:“永丰伯的主意虽然让老臣觉得有些怪怪的,但老臣以为,此法或许可行。”
“臣附议,虽说乌斯藏此时还没有公开反叛,但自从昭武四十九年以来,他们的胃口越来越大,而且时有不臣之举发生。与其静等,朝廷不妨先发制人!”
简子房这个兵部尚书经常跟武将们打嘴仗,但从本质上说,这人也是个主战派,典型的暴脾气。
他上前一步,郑重谏言:“陛下,乌斯藏贫瘠是真的,但乌斯藏对于国朝的重要性也是不言而喻。有高原为屏障,我朝可以专心应对东、南两个方向的敌人。用农奴为刀,不失为当下最好的办法。”
林如海也突然开了口,只一言就说服了皇帝。
“此法省钱!”
……
第二日,前来京城“觐见”的答力麻八剌不但没能等到朝廷惯例的安抚赏赐,反而被礼部尚书贺耀敏亲自带来的皇帝诏书训斥了一顿。
皇帝在圣旨中直接斥责答力麻八剌是夜郎自大,并名言朝廷整顿佛门是正义的、公正的、必须的。
大夏的最高领袖是伟大的皇帝陛下,无论是什么宗教,都必须遵守朝廷法度。
就算是天神佛陀下凡,也得在大夏官府的治下依法行事,否则就要接受大夏律令的制裁惩罚。
朝廷这一回罕见的强硬态度,让随行的乌斯藏僧官大惊失色,随即一个个怒气丛生。
“国师,中原朝廷竟敢如此折辱于您,是可忍孰不可忍……”
“阿巴斯,静心!”
答力麻八剌还算镇定,闭目盘坐,用手中的佛珠压制心中的怒火。
他知道自己的那封奏疏肯定会得罪皇帝以及朝廷的官员,却没想到会引起如此大的反应。
同时,他也不满于朝廷对乌斯藏的异常态度,这是他主持乌斯藏近三十年来从未有过之事。
什么时候朝廷敢对他这个乌斯藏国师如此的不尊敬?皇帝就不怕他带着乌斯藏投了夷人?
答力麻八剌数着一颗颗佛珠,许久的沉默之后终于开口:“阿巴斯,你去一趟豫王府,就说我有件事请他帮忙……”
……
贾琮是跟着太子刘弘一同抵达小时雍坊豫王府的,与之同来的,还有龙禁卫都指挥使曹久功。
豫王刘浻亲自在王府大门前静候储君莅临,在贾琮看到这位传说中的皇族老宗亲时,还以为是哪位员外老爷站在他面前。
白白胖胖,一说话就笑眯眯的,大肚腩昭示了这位与太上皇同辈的宗室亲王是个爱吃且胃口极好的主。
果然,在几句寒暄之后,刘浻当即就邀请刘弘等人进府,说是他已经让府中的厨子备好了盛宴,皆是他认为最好吃的菜色。
“殿下有所不知,我入京前在城外阿育王寺借住一宿,碰到了乌斯藏国师。他身上的味啊,还有那些所谓的乌斯藏美食,差点让我三天没能吃得下去饭。”
刘浻一想起阿育王寺的经历就觉得胃中一阵翻腾,好不容易才堪堪压住,就抱怨连连。
“说来也是奇怪,他以美食相邀,却一直跟我说什么天命、龙气的……我虽然笨了些,可我不傻。殿下,这个乌斯藏的国师不对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