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万边军入关南下,消息根本就瞒不住。

年节刚过,山西之变的消息像是吹遍北地的寒风,很快就传遍了整个山西,并且以最快的速度东传京城,惹得整座京城如烧开的热水一般,沸腾了。

“我的天老爷,琮哥儿这是要做什么?”

老太太现在很少理会外面的事,大儿子军功晋爵,敕封荣国公;二儿子如鱼得水,官至正三品都察院左佥都御史;三个年纪稍长的孙子一个比一个厉害,就连宝玉都得了中书舍人的官衔,那可是天子近臣,非简在帝心不可封……

儿孙有出息,宁荣贾家如今比当初老爷子在世时不遑多让,她这个贾家老封君还有什么不满意的呢?

呃,不对,有一点不满意,实在是几个孙子一个比一个能惹事,她有时候都觉得自己但凡胆子小一些,会被这几个孙子给吓死……

贾琏在宣府杀了个人头滚滚,弹劾贾家的折子据说能从正阳门垒到大夏门去。

一波还未平息,贾琮又掀起一波来,真是……

“政儿,这消息可准?”

贾政点了点头,郑重说道:“这是曹都督下朝时特意与儿子说的,大同那边的军报也到了御前,冯唐说琮哥儿用金令调的兵马,目标是太原府。妹夫还去了勤政殿一时半会出不来,儿子不敢耽搁,跟总宪请了假,专门回来告知母亲,请母亲拿个主意。”

不是贾政胆小怕事,而是边军无诏入关,乃是国朝大忌,一个应对不慎就会成为众矢之的,那麻烦可比贾琏在宣府砍脑瓜玩还要严重多了。

母子俩猜不透贾琮调兵的原因,府里几个通兵事的都不在京城,只能让人去东府请贾敬前来商议。

不过贾敬还未过来,门口却传来消息,黛玉已经回京,如今去了宫中觐见,让探春先一步回家报信。

……

实际上龙禁卫传回京城的消息也没有说贾琮调兵的真正目的,一万边军听起来挺多,但分摊到整个山西也掀不起什么大的浪花。

勤政殿中的君臣没人会认为贾琮想要造反,但却一个个揉着脑门……

头疼啊,这小子又要做什么?

周炯看完了冯唐传回的军报,疑惑问道:“陛下可有传密旨给永丰伯?”

皇帝愣了愣,下意识的出声后又连忙改口:“啊?氵……有吧……”

老夫若是信了那才有鬼!

周炯无奈说道:“陛下补一道诏书吧,师出有名总好过永丰伯假传圣旨。荣国公世子的事还没完,再闹这么一出,老臣也压不住朝中的非议。”

“贾琮不会无故调兵,等太原的消息到了再说。”

这一点皇帝还是能够确信的,自贾琮任事以来,所说的每一句话所作的每一件事都是有的放矢,从不干没缘由的事。

私调边军入关,肯定是有合理的理由。

而且放着关内府军不用,非要舍近求远,那就只有一个可能,他不信任关内的府卫。

这就有意思了!

是什么原因导致贾琮连府卫都不信了?

皇帝的心思已经转了八转,琢磨着山西到底发生了什么事逼得贾琮不得不从大同调兵。

一旁的张岳突然开口说道:“老臣觉得,永丰伯恐怕需要京城的支援,不妨再从京营调一万人过去……”

“什么?还调?”

周炯懵,皇帝也懵。

镇国府一等伯牛继宗瞪大了眼睛,惊呼起来:“英国公,我没听错吧?那小子一万人都敢打太原,要是再调一万人过去,贾琮这混球都他娘的敢把整个山西掀翻天去!”

张岳眼皮都没多动一下,平静的回了一句:“你怎么知道,他的目的不是把山西掀翻天?”

呃~

这话一出,勤政殿瞬间鸦雀无声。

还别说,这事他贾琮干的出来!

“启奏陛下,文安公主有急事求见。”

“嗯?文安回京了?林卿?”

林如海也愣了愣神,摇头应道:“回陛下,臣也没收到消息。”

两个爹都有些诧异,等黛玉一脸疲惫的走进殿中,将一份密奏呈上之后,众人才明白了黛玉为何不顾风雪快马回京。

山西的变故甚至只是表象,内中的真正问题才是大麻烦。

与以往历代变法新政一样,元祐新政真正的拦路石出现了。

张正矩的奏疏很厚,他不止将保定府的案子从头梳理了一遍,还有此案的影响、背后之人的身份、以及他们的真正的目的都一一做了猜测。

皇帝本就是个多疑的主,要不是张正矩在奏疏里明确表示这一次的幕后黑手是地方士绅家族,他都要怀疑自己的那几个兄弟了。

“张少卿的猜测至少有八成的可能性是对的,前些日子朝廷推行义务教育之策,进展的的确太过顺利,总让老臣有一种虚幻之感。看来人家早就布好了局,在这候着呢。”

周炯作为变法派明面上的魁首,这会竟然长舒一口气。

引而不发才是最可怕的,如今对手出招了,反倒是能稍微放下心来。

他琢磨了一下,大致明白了张正矩与贾琮闹出这么大动静是要做什么。

为了推行新政,他们这是打算借此机会将整个山西的地都犁上一遍,好将阻挠变法的人先一步解决了?

现在的年轻人都这么狠的吗?

周炯抿了抿嘴,看了眼老神在在的张岳,叹了一声说道:“老臣赞同英国公之议,的确得派人去支援永丰伯。而且老臣觉得,陛下最好择一老成持重之人,前往山西协助永丰伯处置山西的事。要不然老臣担心山西的官员、士绅被永丰伯杀光了。”

殿中君臣皆是点头认可此议,还别说,要是没个老成持重的人看着,指不定山西的官员、士绅都被贾琮屠光了。

这倒不是因为贾琮嗜杀,实在是……

保定府的那件案子真是太令人气愤了,以贾琮那嫉恶如仇的性子,估计凡是涉案之人,恐怕没几个能保住脑袋的。

皇帝也明白周炯的担心,这事要是真被贾琮闹得人人皆知,朝廷的脸面那就丢尽了。

“周卿说的在理,山西那边是得派个老成持重之人过去……如此,蔡卿,你是刑部尚书,就由你去主理此案吧。”

蔡荃躬身应诺,正准备再点几个人随行之时,却听殿外又传来一声奏报。

“启奏陛下,太原八百里加急!”

……

老太太躺在床榻上,额头敷着帕子,唉哟唉哟的呻吟。

她上火了!

任谁摊上个这样能闹腾的孙子都得上火。

“十几名朝廷命官,二十多公卿子弟,他就这么杀了!”

老太太一想到凌迟二字都忍不住发抖,老公爷当年够狠吧,但比起这个孙子来还差了不少。

那刘侃可是亲王世子,正儿八经的宗室子,就这么被拉去刑场千刀万剐了?

老公爷当然都没这么狠吧?

黛玉上前扶起老太太,从鸳鸯手中接过药碗,伺候老太太用药。

“外祖母不必为此担心,这会头疼的该是陛下与几位阁老才是。”

黛玉一想起山西的八百里加急送至勤政殿后,殿中君臣扶额无奈的情景。

千算万算,谁都没算到贾琮的刀实在是太快了。

这小子该不会是担心朝中插手保下刘侃等人吧,这才先斩后奏,把人宰了再说。

“玉儿说对了,周阁老已经气的跳脚了。”

黛玉闻声看去,原来是爹爹从朝中回来了。

林如海抬手搓了搓闺女的脑瓜子,询问了几句老太太的病情后,才与贾敬、贾政对坐堂中,说起了朝中的情况。

就像黛玉猜测的那样,山西的消息传回京城,最头疼的不是贾家人,而是内阁首辅周炯。

贾琮在山西大开杀戒,丝毫不顾百年来的潜规则,直接触动了整个文臣圈子的利益。

刑不上大夫这个例子只要一破,今后在他们的头上就会悬起一把达摩克斯之剑,这可还行?弹他,必须弹他!

要不是周炯催促皇帝补了一道圣旨,光是假传圣旨这一条就足够贾琮喝一壶的。

“京里有人在串联,打算明日联名弹劾琮哥儿,我提前回来就是打算跟两位舅兄说一声,万言不如一默,这事就让周阁老去跟那些人打擂台吧……”

贾敬闻言点了点头,贾政则诧异问道:“妹夫何故如此说?别人弹劾琮哥儿,咱们就这么干看着?”

林如海面色古怪的笑了:“我原本也没想到这一茬,出宫时我在宫门前碰到了刚从宣府回京的沐从英,他送来了琏哥儿的请罪折子。我想,恐怕陛下与周阁老根本就不介意此事闹大,反正琏儿与琮哥儿不会有什么实质性的处罚,最多申饬几句罢了。”

“如海的意思我明白,这是陛下与琏哥儿、琮哥儿唱的一出苦肉计,毕竟宣大一线最大的势力就是山西的那些家族,他们的手伸的太长了,惹了陛下的眼。”

贾敬心中暗叹,琏哥儿与琮哥儿不愧是贾家玉字辈中最聪明的两人。

兄弟俩与皇帝的默契真是没的说,估计皇帝已经准备好了两道诏书,一道是申饬二人的旨意,另一道是预备好官复原职的圣旨。

“至于周阁老,他若是不想新政大业就此沉沦,就必须站出来维护琮哥儿,而且还得为琮哥儿的所作所为背书。如此一来,周阁老不但能得到武将这边的拥护,还能整合朝中与晋党不合的势力,为将来做准备。”

林如海点了点头:“敬大哥与我想的一样,所以这个时候咱们家的人最好什么都别说,什么都别做,这是周阁老的机会,也是陛下默许的。”

贾敬先是点头,随即又摇了摇头。

他看向坐在床榻旁的黛玉:“不,咱们家要是什么都不做就有些太刻意了。让宝玉与林丫头他们出面吧,总不能让琮哥儿白白挨骂,御猫青天的名声不能被人污了……”

……

周炯等人原本还想着将太原府的事压下来,防止朝廷的威严受损。

可当今皇帝的性子与历代君王不同,对他来说,承认错误并改正错误,这才是维护朝廷威严、维护皇家名声的最好办法。

太原的八百里加急不但在朝中传开,第二日的《大夏日报》的头版头条,完完整整的刊印着保定府之案以及太原变故的整个过程。

包括贾琮一怒之下调边军入关,抬着八百口棺材突袭太原大开杀戒,甚至剐了亲王世子的事都给公开了。

再加上由宝玉亲写的《千百女儿受难记》随着《大夏日报》副刊广泛传播,只一日,整个京城都沸腾了起来。

百姓们才不会管什么刑不上大夫的潜规则,宝玉的文笔那是真没的说,他以那些受难的女子为第一视角,写出了幼时在家的幸福,被掳时的惊惧,被囚时对亲人的思念,被凌辱时的悲惨以及被解救时的恍惚茫然。

直到重见天日却无法适应,自尽以求解脱的无奈与悲愤。

大夏的百姓是高傲的,也是善良的。

煌煌天朝,昭元盛世,竟然有如此畜生不如的人干出这等十恶不赦之事!

朝中弹劾贾琮的官员越来越多,但民间对贾琮愈发推崇,认为他是真正为民做主的青天大老爷。

特别是那些年轻的仕子,与朝中官员形成了截然不同的态度,认为正是因为朝中有人为山西的那些畜生站台,这才导致整个山西暗无天日,畜生横行。

黛玉作为保定府大案的亲历者,她在大朝会上直接诘问龙禁卫、三司及都察院的官员。

山西糜烂至此,监察的官员为何半点消息都没有?

刘侃等人掳掠幼童、少女多达上千,时间跨度长达数年,山西官员岂能毫无察觉?为何不闻不问?

她直接逮住曾任太原知府、如今的太仆寺少卿乔怀生就是一声喝问:“乔少卿,元祐三年冬月,清涧县妇人冯氏上告太原府衙,说是其女被人掳至太原,被囚于城外闫氏庄园,你为何不接状子,还将其驱赶,致其求告无门,冻死在太原城外?”

“元祐五年二月,武安县秦淮夫妇上告府衙,说是他们打听到自己女儿的行踪,你为何不愿去查一查苏家的庄子?”

“哦,本宫明白了,苏本斋那会已是山西提刑按察使司的副使,官高一级压死人,你不敢得罪苏家!”

“乔少卿可是靠着山西的那些大族支持,才能在太原府守牧一方,得了‘万民伞’晋升入京。本宫倒是想要问一问乔少卿,你到底是忠于国朝忠于陛下,还是忠于山西的那些士绅大族?”

“乔少卿平日里口口声声说当官要为民做主,可你口中的民到底指的是谁?难道在乔少卿的眼里,那些被掳掠囚禁,被凌辱的女子就不是大夏的百姓吗?”

“就你这样的人,也敢说永丰伯在山西残害百姓?你也配?”

之前弹劾贾琮时跳的最欢的就是乔怀生,他是由晋党推上前台的人员之一。

当初他在太原任上刚开始寸步难行,但投了晋党之后,政绩根本就不用愁了,一切都给他安排的妥妥当当。

一连两任的大计都是上上优者,直接抱着“太原百姓”送给他的“万民伞”入京任职。

可这会被黛玉连接诘问,问的他面红耳赤哑口无言。黛玉手中可是有详实的情报,每一问都是有理有据,他拿什么辩驳?

最后竟然被黛玉一声喝问给气晕了过去,吓得旁边原本支持他的人深吸一口凉气,纷纷后退一步缩起了脖子不敢出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