满城县与同女子学堂是在十月初正式开办,至今不过两月就已经有超过一百名学生入学。
这些学生大多是城中家境普通的百姓人家,被学堂的免费政策以及所教授的各种技艺所吸引。
年龄也有限制,六岁以上十三岁以下,算是借这个机会让自家闺女读书识字,学一门手艺将来好嫁人。
毕竟这年月不是人人都请得起家教夫子的,随着国朝日渐强盛,大字不识一个的女子寻夫家都是困难事。
按说女子学堂是由官府开设,神圣之地,安全应该是有保障的,不可能出现危险。
可偏偏就是在女子学堂开办不到二十天,十月底的一日,学生早起去井中打水,发现井中有一具女尸。
捞起来一看才发现,竟是学堂中一位年方十一的小姑娘……
“县衙判定吴翠微是不小心失足落水,学堂也赔付来丧葬银子,并且县衙也给了些补偿。不过翠微的母亲冯氏并不愿意相信自己的女儿是失足落水,她说翠微在前一天回家时,对去学堂十分抵触,并且曾流露出强烈的恐惧……”
对去学堂很抵触,有恐惧之心?
黛玉虽说没有查案判案的经历,但她对人心的把握比贾琮还要厉害。
吴翠微在抵触什么?是什么东西让她产生了恐惧之心?
亲兵将打听来的情况一一讲出,大致上还原了整个事件的经过。
吴翠微的父亲吴铁江原本已经认了县衙的定案,甚至依照县衙的吩咐,已经在吴翠微安葬。
但从始至终,冯氏都不相信其女是不小心失足落水导致死亡,多次求告县衙,请求县衙重新查案。
被其妻唠叨的多了,吴铁江也有了一丝怀疑,虽说不再去县衙告状了,但他们夫妇却也开始在学堂、闺女的同窗那四处打听,想要寻找证据,揭开真相。
但女子学堂乃是今年满城县的大计工程,是县中官吏的重要政绩之一。
又闻文安公主即将重启巡视,樊必担心此事会影响他的前程,再加上冯氏也没有什么确切的证据,故而一再否决,并且让人将冯氏押送回家,警告吴铁江看管好其妻,不得再闹。
在黛玉抵达保定府之后,冯氏不知从哪听闻了公主巡视之事,打算上府城告状。
这还了得?满城县县令樊必派人在半路将吴铁江夫妇截回,再三警告后仍不放心,最后将其投进大牢暂时看管了起来。
“荒唐!案子没查清就草草结案。身为一方父母官,竟然截停百姓上告伸冤,简直是不拿《太祖大诰》当回事!”
《太祖大诰》的第一页就写着,凡百姓有冤,地方官吏不得阻拦百姓上告,且要帮助百姓伸冤告状。
这樊必是觉得脑袋在脖子上太安稳了?
不管这案子是不是真的失足落水,仅樊必阻拦截停百姓告状,就足够他夺官罢职了。
原本明日就要离开满城县的黛玉心中起了疑虑,骂了一句满城县的荒唐之后,起身来到床榻边上。
她取出一个小木匣,放在桌上将其打开。
木匣中放有三枚令牌,皆是龙纹金令。
她的身上只是礼部郎中的职衔,没有插手地方政务的权力。
但她的手中却有三枚足够调动整个北直隶各司衙门的令牌,圣人、皇帝所赐御令,太子所赐东宫令,随便一枚就足以压制满城县重申此案……
不对,这个案子满城县的所作所为已经不足以让黛玉信任,此案还得异地审理,最好寻保定府以外的官员。
黛玉沉默了许久,细细思量着其中的关联之处。
保定府也不能太过相信,现如今最好的办法就是去京城求援,请刑部、都察院或是大理寺的官员,亦或是请来北直隶监察御史。
她拿起皇帝赐下的那枚蟠龙金令,让亲兵持金令与亲笔信快马赶去河间府,请北直隶监察御史、她的堂兄林柏前来满城。
这案子对于吴家夫妇来说,是天塌了一半。但对于三司来说,是一桩极其普通的案子。
黛玉不想让京里的人说自己没事找事,还是找自家人更为妥当。
为了不打草惊蛇,黛玉第二日按照计划离开了满城,至临县安肃继续巡视。
不过她在满城县留了不少人手,一是暗中调查有关满城县女子学堂的事情,二来也是为了监视满城县的官吏。
林柏收到黛玉的书信后,林柏当即就从信中所说瞧出了这桩案子的不正常。
无论是查案、审案的过程,还是判定的程序都有问题。
而且绝对不是因为黛玉巡视地方急着结案的原因,而且满城县在掩盖着什么。
他与黛玉不同,从翰林院散官后,官升一级入都察院任北直隶监察御史。
这半年多时间他一直在地方巡查,没少为民伸冤,对于审案可以说是得心应手。
光是被他拉下马的官吏都已经有六名之多,低至八品县丞,高至二品布政使,小小的满城县令竟敢在他面前耍花招,呵!
别看这个监察御史只是个正七品的文官,但这可是清贵中的清贵。
太祖开国,改御史台为都察院,设十三道监察御史,正七品。
掌分察百僚,巡按府县,狱讼、军戎、祭祀、营作、太府出纳皆莅焉;知朝堂左右厢及百司纲目。
都御史职专纠劾百司,辩明冤枉,提督各道,为天子耳目风纪之司。
凡大臣奸邪,小人构党,作威福乱政者,劾。
凡百官猥茸贪冒坏官纪者,劾。
凡学术不正,上书陈言变乱成宪,希进用者,劾。
遇期觐,考察,同吏部司贤否陟黜。大狱重囚会鞫于外朝,偕刑部、大理谳平之。其奉敕内地,拊循外地,各专其敕行事。
位卑权重,往往一方诸侯都得给巡按地方的监察御史三分颜面。
林柏能出任北直隶监察御史,除了他本身的才华出众外,他的大伯林如海以及未来老丈人贾政出了不少力。
只要他在监察御史任上不出错,三年后最少官升一级。而且这监察御史有个妙处,官职的前面都有钦差二字。
也就是说,御史出京就是正儿八经的钦差,可以直面君王,上书御前。
这代表着,监察御史升官不用看资历排辈分,只要立下功劳,皇帝老爷瞧上了,七品升三品都不是什么稀奇事。
林柏的大堂伯林如海当初就是由七品的南直隶监察御史直升五品知府,后来由从知府任上升迁任扬州巡盐御史。短短十年从七品官至正二品户部尚书,这就是清贵御史的优势。
六月中旬翰林院散馆之后,林柏其实也有入六部五寺任职的机会,但他仍然选择了品级较低的都察院,就是想走他堂伯的路子。
朝中有人,不闯一闯岂不是可惜了这么好的资源……
……
“姑娘,三公子来了……”
说话间林柏一身常服走了进来,屋子中都是自家人,也无需避讳。
黛玉欣喜道:“三哥,你可算是来了。”
林柏止住黛玉三人行礼,与探春眼神交汇,笑了笑才回道:“收到七妹的信我便往这边赶,不想路上又下起了大雪,耽搁了两日。好在及时赶到了,没有耽误你的事吧。”
黛玉摇了摇头,将桌上一叠情报递了过去:“三哥来的正好,这几日我让人一直暗查满城县的事,还真发现了一些奇异之处。”
林柏也顾不上与堂妹叙话家常,甚至探春为其斟茶都只是颔首示意算是打招呼,将心思放在了手中的情报上。
果然,此案有鬼!
按照这纸上所言,满城县与同女子学堂,不但死了一名女学生,更是有好几个学生只上了一个月就退学了。
而且这几个退学的女学生很快就全家搬离了满城县县城,至于搬到哪里去了,亲兵还未查到具体的情况。
而且满城县女子学堂的捐资人不仅仅是县中士绅富户,资金最大的来源不是满城县人氏,甚至不是保定府的人。
林柏没能从情报中看到具体的信息,抬头问道:“这闫庆祥是哪里人氏?”
“暂时还不知,只知道这人是做贩皮货的,家资颇丰,出手极其大方,光是给满城县就捐了三千两白银。”
一说起这个黛玉也皱起了眉头,她手底下的亲兵不但有贾琮派来的荣国府精锐,还有从御前三卫调来的好手。
如此强兵,竟然查不到闫庆祥的具体身份,真是奇了怪了。
“皮货生意这么赚钱吗?”
林柏喃喃自语:“经营皮货生意,往往都是靠近九边的地方人氏。辽东、宣大,再有就是陕甘一带……”
“山西!”
“很可能是山西!”
探春与宝钗几乎是同时开口,林柏、黛玉转头看去,正见探春与宝钗相视一笑。
最后还是宝钗示意探春先说,只见探春红着脸说道:“之前我还没想到,经林三哥方才的提醒我才想到,太原闫家不就是经营皮货生意吗?京城最大的皮货铺子就是闫家的产业。珍大哥就与闫家人打过交道,当初要不是敬大伯突然回京,珍大哥差点就跟闫家一起做生意了。”
一旁的宝钗点点头,补充道:“我家与闫家也打过交道,原本想与他家联手贩皮货去南边,可他家有走私的嫌疑,心思不正,此事便搁置了。”
林柏对北地的家族不甚熟悉,好在有两位女诸葛提醒。
他写了一封密信,让黛玉的亲兵快马送回京城,请贾琏帮忙探查,弄清这个闫庆祥的真实身份。
保定府虽说距离京城不远,可这两天又是大雪漫天,估计打个来回都得好几日。
为了不打草惊蛇,兄妹二人商议后还是打算按兵不动,一切等京城的消息传来再说。
可惜他们二人还不知道,贾琏压根就没在京城。一连等了数日,京城的消息还没传回来。
这一直死等也不是个办法,黛玉只得让探春、宝钗留在安肃县吸引保定官员的注意力,她则是与林柏隐匿身份,以探亲的名义返回满城县,暗中调查。
公主凤撵停驻安肃县已有半月,眼看就要到腊月底了,至今没有回京的迹象。
原本已经放下心来的满城县县令樊必等人,已经察觉到了一丝不对劲。
堂堂一国公主,身份尊贵,绝对不可能滞留地方过年。
思来想去无法安心的樊必叫来心腹,往城外送去了一封信。
等到了夜间,从县衙后门走进来一名身披黑色披风,头戴兜帽的男子。
进了后衙书房,兜帽男才脱去披风,露出一张年约四旬看似儒雅的面容。
“吉呈兄,这么急喊我来出了什么事?”
樊必让心腹去门外守着,然后亲自关上门窗,这才请其坐下说道:“这几日我一直心神不定,总觉得有什么事要发生。那事当初处理的有些粗糙了,林氏女一直在安肃不动,都腊月底了还不回京,我怀疑是不是她发现了什么。”
“林氏女?那位文安公主?”
兜帽男也沉下脸来,冷哼道:“一个不通世事的女子而已,吉呈兄是不是多虑了?”
“你不懂!”
樊必对于兜帽男的轻视态度有些不满,他与兜帽男不同,是真正见过黛玉并与之打过交道的。
“这位文安公主虽是女子,却能让天子打破千年来的规矩,敕封朝官主持一司政务,怎么可能是简单人物?更别说她还有一个当户部尚书的爹,那可是姑苏林氏……”
姑苏林氏,哪一代不出个惊才艳艳的人物?说不定这一代就应在林家姑娘身上了。
兜帽男依旧是嗤之以鼻,但对于樊必的担心还是勉强的应了一声:“既然如此,那两个卑贱之人还是早早处理了吧。”
这话不说还好,一说起这个樊必就心烦气躁的否决道:“开什么玩笑?这个时候吴铁江夫妇要是死了,不是此地无银三百两吗?当初我就说了,让你们别太过分,可你们就是不听。早知道我就不跟你们做这交易了,如今出了人命,万一被查了出来,别说是我,便是你与你背后之人都要……”
嘭!
兜帽男在桌上猛拍一下,巨大的声响打断了樊必的抱怨。
只见兜帽男冷冷盯着樊必的眼睛,杀意四溢:“樊大人,注意你的言辞!不过贱民而已,死了就死了,难道还要我给她偿命不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