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江掘了孔林,短短三日就传遍了曲阜方圆百里,七日后大半个山东就已经传得沸沸扬扬。

此事的影响能让一位位大儒、儒生云集曲阜,除了衍圣公府的人刻意传播外,更多的还是孔林十万亩所代表的意义实在太大了。

还未正式开审,县衙大堂外就已经挤得满满当当,城中各处的茶楼、酒馆坐满了等待消息的读书人,并已开始高谈阔论,动辄阉贼该斩,凌迟处死等等。

换了一身富商打扮的忠顺王刘恪坐在临近县衙的茶楼雅间,嗤笑一声:“要这群人当主审,不用审了,直接把夏江那厮剁碎了喂狗!”

“所以说,他们当不了官,更当不了这个主审。”

王府的大管家福宝奉女主子崔王妃之命,来山东送信,不想却被自家主子拽到了曲阜县城。

五十多岁的小老头,言辞间满是智慧。只见福宝小老头将亲兵搜集来的各处消息进行了简单的汇总,一一禀报给刘恪。

“爷,孔家的人一直在卖惨,但卖的多了,不少人已经感到了厌烦。青州沂水书院的曾诚大儒,昨日就公开反对孔家撺掇书生干预朝廷司法。还有泰山书院院长马陵大儒,也是同样的意思。并当面呵斥孔家人,说有冤就去敲登闻鼓,四处鼓动学子闹事,搅的山东仕林无心读书,耽误了学子的学业就是犯罪。”

呵~

“这不是很正常?大家都不是傻子,有冤不去衙门喊冤,反而鼓动学子对抗官府,真当他衍圣公府能在山东一手遮天?”

刘恪听着雅间外的高谈阔论逐渐变成了激烈的争论,冷笑道:“这天下,不是孔家人说什么就是什么。老百姓的心里自有一杆秤,是对是错,终究要摆在明面上来做评判的。”

“依您的意思,这夏江死不了?”

“在曲阜死不了……”

刘恪招手让福宝近前说话,随后耳语嘱咐道:“你去安排一下,让夏江在回京的路上染重病吧。”

……

咚咚咚咚……

三通鼓毕,负责主审的山东提刑按察使司按察使陈宝良将惊堂木一拍,禁军手中的哨棒咚咚敲地,大堂内外瞬间变得安静下来。

“来人,带人犯夏江!”

自夏江被孔家的人堵在孔林抓住后,这十余日来,他始终坚信自己不会有事。他是掘了孔林中的几座坟,可他在坟中挖到了了不得的东西,光是那方印就足够送孔家九族上路了。

他为国朝挨过鞭,他为国朝坐过牢,他是大功于国,皇帝老爷一定不会让他有事的!

想到他从孔林挖到的东西,以及这些日子受的罪,夏江越发觉得自己劳苦功高、忍辱负重。

面对大堂高坐的几人,夏江进来后只是微微颔首,这让主审的陈宝良、宋兆麟脸上挂上了愠怒之色。

啪!

惊堂木拍响,陈宝良厉喝一声:“大胆阉贼,竟敢藐视公堂!”

“这位大人可真会说笑,咱家何曾做过藐视公堂的事?”夏江一拂袖子,反问了这么一句。

陈宝良原本不打算为难夏江,此时却被夏江的傲慢态度给激怒了。

“放肆,尔一阉奴,掘林挖坟、惊扰圣陵。本官身为山东按察使,奉旨审理此案,尔入公堂见到本官该跪认己罪,不想竟如此放肆,来啊,拖下去,杖责二十杀杀他的威风!”

啪嗒~

一支令签被陈宝良扔到了夏江的脚下,左右充当衙役的禁军却毫无反应。

夏江自以为禁军都是皇帝老爷派来支援他的,见其并不听从主审官员的命令,不由嚣张的哈哈大笑。

“陈大人,一省按察使不过三品,咱家也是三品内官,奉旨提督内府司。按品级,你我同级;按官职,你提刑按察使,咱家掌管内府司,皆是为皇爷办差。咱家奉旨查案,不得已扰了孔林清净,就是真有罪,那也轮不到你一个三品按察使来审我。要审,让皇爷下旨,让三司来。”

夏江的嚣张让陈宝良骤然大怒,一旁的山东巡按御史宋兆麟也是面带愠怒,张嘴呵斥起来。

只听宋兆麟斥道:“大胆夏江,本官与陈大人审理此案,乃钦差副使贾大人提请,禀奏圣上明诏允准。今日在这公堂上,没有什么内府司的首座,只有案犯夏江。”

夏江却并无畏惧,反而冷笑连连:“可皇爷并未剥夺咱家的官身,咱家身着官衣,你敢对咱家用刑?”

“狂妄!狂妄!狂妄!”

陈宝良连喊三声狂妄,他精通刑律,当然知道夏江说的是真的。

不过他就是咽不下这口气,他一个三品的按察使打不得三品的官,可这公堂上有人打得了。

他将目光转向陪坐一旁的贾琮,拱手道:“贾副使,可否请出御令,剥了此等恶奴的官衣?若不然,这案子还怎么审?”

堂中陪坐的几位大儒停下了呵斥,跟随陈宝良的目光看向贾琮。

夏江心中暗笑:小贾大人是我夏江的盟友,怎么会帮你们对付我……

“好!”

贾琮淡淡的说了一个好字,随后从腰间解下御令,蟠龙双目圆睁,威风赫赫。

他站起身来,将御令举起:“御赐金令在此,见令如见陛下。”

陈宝良、宋兆麟、孔祥安等人纷纷走到堂中,躬身拜下:“臣等恭请圣安,万岁万岁万万岁!”

围观的众人也跟随其后,俯首拜君:“学生(小民)恭请圣安,万岁万岁万万岁!”

反而皇家家奴夏江反应最慢,瞪大了眼睛不相信这一幕,还是在贾琮冷哼一声后才不情不愿的跪了下来:“奴婢夏江,恭请皇爷圣安!”

贾琮没有理会夏江跪下时眼中突然闪过的怨毒,沉声道:“奉旨,本官协审夏江一案,现暂夺夏江内府司首座一职,剥其官衣,交由有司审问。”

“万岁万岁万万岁!”

陈宝良等人再拜领命,心中暗道贾琮不愧徐青藤的学生,心里还是向着我儒门的。

一切回到正轨,陈宝良心中大定。

他原本以为贾琮此来定会维护夏江,不想临了还是贾琮助他一臂之力……

“来人啊,将阉贼拖下去好好打……”

陈宝良手中的令签都还未扔出来,却听下首处传来幽幽一声阻拦声:“且慢,原告还未上堂,案子都还没问一句,陈大人就要杖责夏江,岂不是有屈打成招之嫌?”

贾琮轻轻抚摸着御令上的蟠龙图案,漫不经心的补充了一句:“若陈大人打算屈打成招的话,本官就要好好与几位大人说道说道了。”

“是该先让原告上堂,问清案情才是……”

宋兆麟还算机警,这会已经琢磨出一丝不同寻常。

他与陈宝良不同,陈宝良在山东官场上混迹二十余年了,他宋兆麟却是京中御史台派来巡按山东的外来户。

反感阉宦是一回事,但要他偏帮孔家,那就是另一回事了。

衍圣公府的嫡支不在的不在,生病的生病,今日代替衍圣公府的是衍圣公府嫡支族人,孔仁轩族弟孔仁荞。

宽袍大袖,一身儒服的孔仁轩一进大堂就作揖向正堂行礼,随后退至一旁,等候问讯。

案子的问讯倒也顺利,夏江这厮办事不知收敛,那日带着数十内府司的爪牙公然冲入孔林,提起锄头就挖人家的坟,被人逮了个正着。

孔林几乎每日都有各地儒生前来朝圣,所以若只论夏江掘林挖坟惊扰圣陵之罪,人证物证俱全,他还真逃不掉。

不过今日可不只是审夏江之罪,贾琮可是给衍圣公府准备了一份大礼呢。

啪!啪!啪!

陈宝良只用了不到两刻钟就审完了夏江的案子,惊堂木拍响三声,陈宝良居高临下的宣布:“案犯夏江,盗掘孔林先贤之墓,惊扰孔圣圣陵,人证物证俱在。依《大夏律》,处绞刑,报请刑部核准后行刑。”

《大夏律》有制:诸发冢者,加役流;已开棺椁者,绞;发而未彻者,徒三年。

夏江掘开了数座孔林坟冢,开馆搜寻。不要指望那群内府司的粗鲁汉子会温柔对待棺椁中的尸骸,没给踩烂就已经很不错了。

依律严惩,处以绞刑也算公平公正。

夏江见贾琮迟迟不替自己说话,判决已下就要让他签字画押,当即就急了:“咱家乃是奉旨行事,曲阜孔家事涉私下海疆、走私海贸、勾结甄家侵占军屯民田、豢养打手祸害乡里、外结海寇内连白莲乱匪……咱家身为钦差副使,掘开孔林之墓,就是为了查案,搜查证据……”

轰!

如同被丢入了一颗炸弹,曲阜县衙顿时哗然一片。

实际上衍圣公府这些年干的那些肮脏事,多多少少众人都知道些,但没人能想到孔家人的胆子大成了这样。

走私海贸这不算什么,江南那边哪家没有私下海疆。

但侵占军屯民田,勾结海寇乱匪这些事,他们是真不敢想。

“夏江,你可知你在说些什么?”

陈宝良的神色顿时凝重起来,他之前特意让人去问过衍圣公府,衍圣公府可没说夏江掘林挖坟是在查什么案子。

而且夏江在狱中提审时,始终没有说过这些。这不但是案中案,还是个捅破天的大案。

陈宝良与宋兆麟对视一眼,两人皆是惊骇莫名。

宋兆麟冷声问道:“你可曾找到证据?”

至于夏江,此时已经顾不上给贾琮挖坑了:“咱家自然寻到了了不得的证据,不过那些东西咱家都交给了贾琮贾副使。”

孔仁荞心中扑通扑通的急促起来,夏江被抓那日,他专门检查过自家存放东西得地方,并未发现有被开启的痕迹。

但夏江言辞凿凿,难道真有人偷偷进入了那里拿走了什么东西?

不行,要赶紧去联系堂兄讨来钥匙打开机关去看一看……

贾琮仔细观察着这位孔家嫡支的神情,在夏江说到证据时,明显有过一丝慌张,那么他知道的肯定不少。

他今日迟迟不保夏江狗命,可不是为了什么儒门尊严。而是这厮之前将证据交给贾十一时,言辞不尽不实,肯定有所隐瞒。

说巧不巧,这厮交出来的证据刚好涉及了自己的死对头甄家和忠信王府,包括那方传国玉玺、账册,这些东西都太有指向性了,不得不让贾琮提高警惕。

那方传国玉玺是属于谁的?孔家的人注定当不了皇帝,更不用走从龙之功的路子,哪朝哪代的皇帝不加恩曲阜孔家?

既然不是孔家,那么这方印玺的主人就有待商榷了。

夏江啊夏江,想将我贾琮推到台前替你打擂台,做梦!

“咳咳……”

贾琮迟迟不说话,陈宝良不得不轻咳两声,提醒道:“贾副使,不知夏江口中所说的证据,是不是真的?”

“是有这么一回事……”

咯噔,陈宝良等人还好,孔仁荞心中一个激灵。

只见贾琮招了招手,贾十一手捧一个包袱走了过来,将其直接摆在了陈宝良与宋兆麟的面前。

“里面有账册数本,皆是记载衍圣公府自昭武三十因年至今的收支。还有几封书信,内容多是江南、河南、辽东诸家族,与前代衍圣公以及当代衍圣公的交易来往。当然,一纸书信并不能代表这些事都是真的,毕竟衍圣公府乃孔圣后裔,天底下最圣洁的地方,岂会做这些肮脏的事呢。”

随着贾琮一一道出抱负中的物什,大堂外围观的儒生已经由窃窃私语变成了激烈的争辩。

衍圣公府这个词,在不少读书人的心中有着极其特殊的含义。正如贾琮所言,那是天底下最圣洁的地方,岂会做这些肮脏的事呢……

但天真的人终归是少数,有的人已经偏向了有罪论。衍圣公府在济南、青州、兖州三府拥有大量良田,可以说是田连阡陌。

每一次天灾人祸,受害最深的总是靠近孔家田庄的地方。祸事之后,衍圣公府的田产总能多上一大批,真是好巧啊!

“肃静!”

啪!啪!啪!

陈宝良实际上已经相信了信中所说的事情,他在山东宦游二十年,又是提刑按察使司这等司法要职,对衍圣公府的了解可以说压过再做所有人。

这些东西所代表的罪名算什么,若真的查到底,估计就要换一批给孔圣他老人家烧纸钱的人了。

陈宝良按下堂前喧闹,让人将包袱送至夏江面前:“你看看,你口中所说的证据,可是这些东西?”

夏江一看,当即脸色一变,忙挨个翻看起来。

不对啊,他麾下的人找到证据后,他专门挑选了其中几样放入包袱,每一样都是自己亲自选的,他记得清清楚楚。

那方传国玉玺呢?那封事涉忠信王府的书信呢?那封挑动孔家支持奏请立十四皇子为储君的联名信呢?

仅靠剩下这几样东西,他根本不可能将贾家拖下水,更不可能借此扳倒甄家跟忠信王府,他的打岂不是白挨了,他这牢不就白坐了,还背上了一个绞监候的罪名……

夏江怨毒的看向了贾琮,见贾琮正优哉游哉的翘着二郎腿冲他微笑,不禁怒从心起。

既然如此,那就都别想好过!

“陈大人,咱家当初交给贾副使的可不止这些。咱家可是搜到了许多了不得的东西。比如一方方圆四寸、上钮交五龙、正面刻有‘受命于天,既寿永昌’八篆字的印玺……”

扑通!

陈宝良直接跌落椅下,几乎与众人齐齐惊呼:“什么?受命于天,既寿永昌?怎么可能?传国玉玺不是在宫里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