土地兼并,历代王朝始终逃不开的兴亡规律。

京畿一场大雪,饥寒交迫的贫苦老百姓卖儿卖女卖媳妇,含泪卖掉了祖传的一亩三分地,拿着带血的一小碗米,最终还是端着破碗来赈灾的粥棚前求生。

朱门酒肉臭,路有冻死骨。

贾琮这个食肉者,站在寒风中一直盯着一个个面黄肌瘦的灾民,眼巴巴的盯着粥棚中飘忽的热气……

“老师,我家是不是要这么做了?”

“嗯。”

简单的一个嗯字,让贾琮心里堵得慌。

徐晋的大手按在贾琮的肩膀上,叹了口气却没有说什么。宁荣两府在京畿有大片的土地,远远超过了开国至今朝廷的赏赐。

怎么来的?仅靠一亩亩的购买可能吗?

人,都会贪利。

“进城吧,为师再带你去一个地方。”

徐晋在贾琮肩膀上使劲拍了拍,转身往马车方向走去。

贾琮看着一位领到粥饭的老人,颤颤巍巍的走到一顶草棚下,慢慢将碗里的粥喂给一个瘦瘦小小的娃儿嘴中。

那娃儿穿了好几件破破烂烂的衣裳,但仍旧冻得瑟瑟发抖。直到喝了几口热乎乎的米粥后,方才冲着自己的爷爷笑了起来。

那笑容,刺痛了贾琮的神经。他想将身上的锦裘送过去,最终还是忍住了。

他忍不住骂了一句:“去他娘的昭元盛世,去他娘的国强民富,去他娘的天朝上国……”

大不敬的话吓傻了站在贾琮身旁的两名龙禁卫,贾十一皱眉提醒道:“小三爷,慎言!”

“慎什么言?”

贾琮手指这群可怜的灾民,怒斥道:“高堂华服的文武百官,会把这真实的场景禀报圣人与陛下吗?他们只会用花团锦簇的文章,去彰表虚假的盛世。毕竟天子垂拱而治,百官牧民。还不是他们说什么,天子就只能听到什么,看到什么。”

说着,贾琮将目光转向那两名龙禁卫。

目光中带着探究,沉声问道:“龙禁卫身为陛下耳目,可把这些也禀报陛下了?别骗本官,本官会亲自入宫去问陛下。”

那两名龙禁卫相互对视一眼,迟迟不敢言语。

答案已经很明显了,贱民而已,堂堂天子亲军,又怎会在乎贱民的死活?

哼!

贾琮甩袖而去,登上马车后脸上的愠怒之色没有丝毫减少。

徐晋早已预料到了这个情况,平静的说道:“王朝更替的危机,历来是从土地兼并开始萌芽。不过这已经成了最难解之题,为师遍游四方,至今没有想到合适的解决办法。要得罪的人太多了,但有触动,立马会遭到难以阻挡的进攻。不是一个人或一部分人,而是几乎遍布朝野的勋贵宗亲、文武百官甚至是九成九的读书人!”

“流民啊,没了土地的百姓就被称之为流民,真是可笑啊!老师,朝堂诸公难道就眼睁睁的看着百姓饿死冻死不成?等到有一天,星星之火燃起燎原之势,揭竿而起的流民又怎么会放过曾经的肉食者,他们就不害怕吗?”

看着满脸稚气的徒儿,徐晋苦笑道:“治理天下,何时能离得了读书人?千年的世家百年的王朝,换个皇帝而已。”

嘭!

贾琮狠狠一拳砸在了车厢上,不甘的说道:“那勋贵呢?勋贵依王朝而生,他们就不担心王朝覆灭时,自家陪葬吗?”

“勋贵左右不了朝政,还是那句话,治理天下,何时能离得了读书人?乖徒儿,为师今日给你上的第一课,就是让你明白一件事,你不读书科举,就永远做不到宰执天下,永远无法施展你的抱负。”

徐晋用极其平静的眼神盯着面前的小徒弟,他的脑海中响起了圣人他老人家曾多次说过的那句话:荣国府贾琮,心有猛虎。成则兼济天下,为大夏之福;不成则祸乱中原,魔染八方。

这个小徒儿,出身大夏顶级勋贵,却胸怀柔软,心系百姓,当为衣钵传人。

他的背后有强大的势力,可支撑自己的道,去兼济天下,福泽万民。

嘎吱嘎吱……

宛平县城的繁华,与城外的流民草棚似乎是两个世界。

四处叫卖的声音、童儿玩闹的嬉笑编织着贾琮在邸报中读到的一篇篇辞藻华丽的颂圣文章。

好不真实!

嘎吱……

“大人,千重楼到了!”

徐晋掀起车帘,带着贾琮从车厢中走了出去。

千重楼的门牌华丽,上面挂着的花灯与红艳的丝绸,尽显这家酒楼的富丽堂皇。

贾琮刚跟着徐晋下了马车,门口就迎来一名富态的中年男子。

“啊!文魁老爷莅临,小人未曾远迎,真是失礼失礼!”

“薛掌柜真是客气了,本官今日来宛平公干,怎奈腹中食虫蠢蠢欲动,想再尝一尝千重楼的美食。这不,便携了我这徒儿,来打搅薛掌柜了。”

看来徐晋与这薛掌柜相熟,两人寒暄间,薛掌柜将目光投向了立于一旁的贾琮身上。

他只打量了贾琮一眼,就惊呼一声:“可是荣国府的琮三爷?”

贾琮的心思还在城外的灾民身上,敷衍的应了一声:“嗯。”

“哎呦,巧了不是,家主今日也在楼上,方才还提及琮三爷呢。”

薛掌柜满脸堆笑,慌忙迎徐晋与贾琮进楼:“小人年前去京城送账册,远远见过琮三爷一面,真是芝兰玉树,神仙中人……”

“过奖了。”

贾琮拱手应了一声,一进楼就看到从楼梯上走下来的薛蟠。

薛蟠原本见到贾琮,立马想要冲过来来一个熊抱,却一眼就看到了其身旁獬豸纹饰、绯红官袍的徐晋。

“哎呦……”

跑到一半刹车不及的薛蟠一下子就撞到了一张桌子,要不是薛掌柜上前扶了一把,估计要磕到脑瓜流血。

“拜见御史大人……”

“这是我的老师,六元文魁、都察院右佥都御史青藤先生!”

经过贾琮的介绍,薛蟠变得更加恭敬了。

这位可不是金陵城的那些酸儒,人家可是真神仙,据说拎着把剑冲进高丽王宫砍了高丽的摄政大君,还被高丽君臣恭恭敬敬送出王宫的猛人。

将两人迎上二楼雅间,薛蟠都快激动地要膜拜神仙了。

煮茶倒水一气呵成,这才小声问道:“文曲星还收徒弟不?你看哥哥我怎么样?”

“薛公子不适合科举之道。”

徐晋直言回绝,不过也指点了薛蟠一句:“听闻赦公让荣国府亲兵在教授薛公子武学,将来可为一方大将,建功立业!”

薛蟠并未因此颓唐,毕竟他不过一时兴起而已。他憨笑道:“大人说的是,我的确不喜欢读书。不过练武真是太苦了,打来京城后,我都没好好休息几天,东西两市都没去玩耍过。”

“练武之路,本就是夏练三伏冬练三九,薛公子想要有所成就,吃苦是必经之路……”

徐晋与薛蟠闲扯了一会儿,突然将话题一转,询问道:“薛公子,听闻你家要在京畿买地,如今买到多少了?”

啊?

薛蟠一时间有些转不过弯来,还是一旁的薛掌柜替他做了回答。

“回大人,遵照老主母的想法,小人打年前就在相看合适的庄子,原本谈妥了两处,却因雪灾之事耽搁。前些日子县中有不少人难以维持生计想要卖地,可……”

薛掌柜说到一半,似乎有什么难言之隐。隐晦的偷看了一眼贾琮,犹豫间被薛蟠轻踢了一脚:“说啊!”

“可京畿的中上等田看上的人太多了,小人惹不起,最终只买了一处山丘之地,合计不少两百亩。”

贾琮皱眉问道:“惹不起?是谁家的人?”

薛掌柜苦笑道:“琮三爷,有宗室、勋亲、朝中文武……其中便有您家里的管事!”

“我家的管事?姓甚名谁?”

“贵府大管家赖总管的儿子,赖尚荣。”

这时徐晋插言道:“说说具体,赖尚荣是怎么买地的?买了多少?都在什么地方?”

薛掌柜惊讶的看了一眼这位御史大人,在薛蟠点头后,他一五一十的将自己所知说了出来。

原来京畿遭遇雪灾后,至腊月前已经有不少穷苦百姓撑不下去了,京畿各州县皆有卖田求生之人。

薛掌柜作为薛家心腹,自然不会放过这样的购田之机,顶着风雪就四处打听,还真碰到一个极好的庄子。

此庄皆是穷苦人家,唯一的老秀才也没有熬过寒冬,一番吓唬之下,加上合适的价格,有大半的人家愿意将田产卖给薛家,甚至卖身入府,以求生机。

原本都要签契,赖尚荣出现了。他以荣国府的名义,强令宛平县的户房不许签订地契,以三分之一不到的价格,将整座庄子划到了自己名下。

甚至整个庄子里的人,都被强行化为佃户奴仆,不愿卖地的几户人家,莫名消失在了风雪之中。

而宛平县令胡有为,在得知此事是荣国府的管事所为,竟然舔着脸将赖尚荣迎进县衙,好酒好菜招待着,又从左近寻了半个庄子,一同低价卖给了“荣国府”。

为的就是赖尚荣能在赦大老爷面前美言几句,毕竟他在宛平任上呆的够久了,想投入贾家门下,如同那位贾化一般,一飞冲天。

当贾琮气氛得想要冲去赖家宰了赖尚荣时,徐晋悠悠说道:“那几户莫名消失的百姓中,有一女子活了下来,‘恰好’被北静郡王府所救,这才有了去龙禁卫密告之事的发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