远处的厮杀声,仍然在持续。

挑灯夜战。

火把,灯油点缀了黑暗的大地,光亮处人耸动。

兵戈声,火器声,嘶鸣声。

在黑夜显得格外的响铃。

远处。

一块寂静的营帐,人们听着若隐若现的杂音,内心五味杂陈。

夜战一向是流民军的拿手本事。

许多的流民晚上看不清。

但是更多的流民,已经习惯了黑夜中行动。

黑夜。

是流民军弱小时,最大的掩护。

无数次夜晚从官兵的包围圈突围而出,或者反败为胜。

白天。

流民军总体上落于下风。

不可计数的老兄弟战死,首领都死了好几位。

不可谓不惨烈。

但每次刚占领村落,还未来得及布置工事,山上的金江军就杀了下来。

你争我夺。

整整一个白天。

一队队投入其中的士兵消亡了,然后又是一队队新的士兵。

两名捎官互相看了眼。

默契的点了点头,却没有说话。

人们用眼神交流。

黑夜之中,队伍里头不允许有不相干的声音。

都是多年的铁血浇筑出来的经验。

果然。

要不了多久,几名号令兵摸黑过来。

传令该他们上了。

“哗啦啦。”

在各大珰的带领下,仿佛一块农田,刚才的风停了,露出一颗颗挺直的稻穗。

说明前方的兄弟们败了。

现在。

是他们报仇的时候。

“嗒嗒嗒……”

无数的脚步声响起,往一个方向前行。

……

阮宏嘉的心。

在滴血。

痛的他扯了扯衣襟,仿佛呼吸不过气来。

二十年的流亡与战斗。

他的心已经够硬了。

流民没有饭吃,人世间最惨的事,其中必有莫过于饿死。

见惯了人间的残忍,还有什么能打动他的呢。

“金江军太硬了。”

率领第二梯队的陈永良,赶来的时候,正是战事最激烈的时候。

流民军的战术,习惯速战速决。

打仗一鼓作气,立刻解决对手,讲究勇猛凶悍,哪怕承受最大的代价,也要一口气消灭敌人。

撤退也是。

如果要退,那就一退千里,毫不犹豫。

而先锋部队,都是流民军的老军。

当然采用这种战术。

是他们的传统。

“已经到了这个地步,俺们没有退的余地了,只能胜不能败,否则对不起牺牲的兄弟们。”

作为主帅。

这种话不应该说出来。

但是阮宏嘉还是这么说了。

“接下来,咱的人上吧。”

叹了口气,陈永良十分不情愿,又不得不说道。

阮宏嘉露出感激的眼神。

流民军有些奇怪。

说军纪严明吧,但是人情味也很足。

两人一个是新王的老部下,一个是老二王扬祖的老部下,前番的事就不提了,但都能为对方着想。

阮宏嘉考虑新王斩杀王扬祖之事,对方军心必定有影响,所以没有把陈永良部立刻投入战场。

好意陈永良心领了。

但是坐看兄弟们厮杀牺牲,不是他陈永良的为人。

当年的八大王。

只剩下新王和自立西王的田永命。

可见流民军的淘汰率之高。

那些滥竽充数之辈,早已消亡没了踪迹。

两个时辰而已。

陈永良就派出了他的老军。

……

黎明之前是最黑暗的时候。

而这个空档。

双方不约而同的延缓了进攻,逐渐停止。

当太阳升起的时候。

这片土地上已经成为了血河。

两边的人都在收敛己方的尸体,遇到了对面的人,也没有表情,只有眼神中充满复杂。

黎明后的浪漫。

“嘭。”

一名金江军士兵被满地的杂物绊倒了,撞到了身后的流民军。

现场陡然肃杀起来。

人们的视线都看向此处,提防的紧握腰间的兵器。

越是如此。

越是充满了火药味。

前番不知道谁带的头。

来收敛尸体的人,只带一把兵器。

这种莫名其妙的默契突然而然的产生,本来难得的和平,又随着这个意外的事情,变得飘忽起来。

“瓜娃子,走路小心点嘛。”

四川的流民军,突然笑了一声。

“对不住了。”

金江军年轻的士兵,不好意思的抱歉道。

……

随着两人短暂的交谈,气氛缓和了起来,人们又开始动了,在废墟中寻找搬运尸体。

一具两具三四具。

五具六具七八具。

……

李伯升亲自过来,见到的场景,使他老眼差点流出了泪水。

金江军士兵们。

活着的人,安静的挺立胸膛。

流民军的进攻太猛烈,太残暴了。

其坚韧之军心,哪里是蛮族可比。

李伯升心里。

原认为金江军第一,浙江兵、川兵等第二,蛮军第三。

进过一昼夜的战事,他再也没了这种想法。

流民军不弱于金江军。

只论战斗力,双方棋逢敌手。

但是金江军的后勤,军备,火器要强于流民军。

所以金江军总体上,还是占了上风。

情不自禁看向远处模糊的营盘。

“到了这种地步,他们还能打下去吗?”

现在的李伯升,已经有点不想打了,希望流民军撤退。

“轰隆隆。”

流民军中,突然响起了炮火声。

他们竟然有炮。

新的攻势,竟不比昨日差,士气仿佛一点未动摇,排山倒海般压向金江军的阵地。

“爷爷倒要看看,今日能杀多少个狗官兵的大官。”

罗大来了。

他要打。

杀几个狗官兵就值。

“死人算个逑。”

“咱们谁不是死人堆刨出来的死人,活的哪一天不是赚的。跟狗官兵一命换一命,一点也不亏。”

新王的军略很简单。

一点也不复杂。

太复杂了,反而不利于大军作战。

就是用老兄弟的血,来交换大仗胜利。

无论哪个方向,用的都是老军,牵制金江军的兵力。

然后新王带着主力,直扑金江军的老巢。

擒贼先擒王。

攻破了金江军的大本营,其余各部不攻自溃。

其他的几个方向,金江军的地势太占优势,唯独此处,靠着自家的突袭能力,扳回了一局。

这里就是决胜的突破口。

打败了此处,金江军的大本营就暴露在流民军的刀锋之下。

新王的主力就在后面。

不日即将抵达。

……

“求援吧。”

李伯升没有抱着侥幸,反而第一时间,让人去大本营求援兵。

火器对火器。

金江军不惧对方。

但是李伯升部伤亡太大了,已经抵挡不住流民军的攻势。

山脚下。

双方杀红了眼。

都盯着己方的炮火,冲向对方厮杀。

一名年轻的金江军,满眼的泪水。

和他一期的两个同学,也是他最好的兄弟,他找了好久,可希望破碎了。

他只找到两具尸体。

他杀啊。

他要为兄弟们报仇。

“瓜娃子,咋哭了。”

金江军士兵愣住了,眼前的人,赫然是早上遇到的那位流民军大叔。

“投降吧。”

流民军老汉怜悯道。

这些个后生,真的很不错。

死的太可惜。

他们不同。

他们命贱,活着就是赚的,死了不亏。

看到对方满脸泪水,老汉忍不住劝道。

金江军年轻的伍长。

紧紧的握了握手里的铁锤。

眼前的都是流民军的精锐,披甲率极高。

白刃战中。

刺刀有些吃亏。

不过军校生在军学校读书操练那么多年,无论体力还是武艺,那都是响当当的。

“杀!”

金江军年轻的伍长,大吼一声冲了过去。

不久。

一名陕西白水县的农民,前半生面朝黄土背朝天的种地,后半生打仗打成了和种庄稼一样的拿手本事。

一名父亲牺牲在海州的士兵二代,从小在军校学习,刚毕业加入到金江军,每日努力争取当好伍长。

两人同时倒下。

“可惜了后生的好本领。”

“老家伙玩阴的。”

最后的念头,一闪而过。

……

一支偏师绕道,准备从后山偷袭金江军。

同样。

金江军也有一支偏师,也准备从后山下去,绕道去偷袭流民军。

两支队伍竟然在半道上相遇。

一场遭遇战打响了。

……

金江军有好马。

流民军有狡猾的经验,各种招数应对正规的骑兵。

探马们更是绞杀成一团。

怎么说呢。

军事上的战术好像很多,其实也就那么几招。

陈咬金三板斧。

精兵碰到精兵。

老将碰到老将。

搞出来的战术没什么新花样,谁也奈何不了谁,就算谁赢了一时的胜利,也扩大不了战果。

反而还会被对方更猛烈的反击打回去。

来来往往。

又是过去了一昼夜。

到了第三天。

战事的激烈才缓和了下来。

无论金江军还是流民军的士兵们,都产生了绝望。

……

新王抵达前线。

“可惜了。”

“新王要是来早一步,就能挡住金江军的援兵。”

阮宏嘉失落的说道。

人们眼神复杂。

没有人责怪阮宏嘉。

那收敛起来的尸体,犹如成片的稻田。

“很早就听闻,传言金江军才是天下第一强军,是朝廷最厉害的军队。”

新王当众说道。

“咱没有怀疑,但是咱见过辽西军,想着再怎么强悍,哪怕比辽西军强个三分也不稀奇。”

摸了摸自己的胡须,掩饰他的心痛。

现在。

到了他安抚人心的时候。

“结果还是咱小觑了金江军啊。”

众人低下头。

龙在前没有强行压下众人心里的忧虑,反而极力赞扬金江军的实力。

也是掩藏不住的。

带着泥腿子到今日之精锐的地步,龙在前对军队强悍与否,他可以自付的说没人比他懂。

金江军。

真的很厉害。

“但是啊,咱想着。”

“咱们有退路吗?”

“这些年来,咱们一直没有退路啊。”

“那些归顺朝廷的老兄弟们,有几个好下场?”

“就算有老兄弟混得不错,那也只是他自己而已,手底下的兄弟们,谁吃的饱肚子?”

朝廷没粮。

正经当兵的都没得吃,更不会有提供给归降流民军的粮食吃。

在场的人。

很多都是逃出来,投奔到新王账下的老贼。

新王所言不虚。

投降还是死。

“二十年。”

“很多兄弟么头发花白,以前跟着咱跑的兄弟,跑不动了,留在了开封。”

“说句大实话,咱也跑不动了。”

“你们还跑得动吗?”

大家纷纷摇头。

谁也不愿意再跑了。

二十年。

他们跑了多少里路?

每天吃饭在跑路,睡觉也在跑路。

这不是他们愿意的。

这种本事,太苦太苦。

“所以。”

新王语气这才严厉。

“谁的营头,谁亲自压阵,等你们都死完了,咱去亲自压阵,黄泉路下谁也不会孤单。”

“此战只有一个结果。”

“此战,必胜!”

……

“必胜!”

“阮宏嘉!”

“在!”

“你第一个上!”

“喏!”

新王很公平。

他手里直系的老兄弟们最多。

既然要上。

那就先从他的直系人马上,谁也说不出个二话。

他把众人都当做自己的亲信。

他没有辜负众人。

别人辜负不辜负他,他判断不了,但是他不能辜负别人,只道义二字,人们无法指责他。

至于斩杀二哥四哥。

明白的人都能明白他的苦衷。

……

阮宏嘉整理自己的兵甲。

仿佛回到了自己年轻的岁月。

还未踏上战场。

满腔的热血已然沸腾了起来。

从淘汰中存活下来的,谁没有本事。

“此战!”

“有进无退!”

当家的亲自发话,二十年朝夕相处的兄弟们,谁也没有二话。

要死一起死。

“咚咚咚……”

“咚咚咚!”

“咚咚咚咚!”

阮字旗动了起来。

新王的根基是五大营,流民军最有名气的队伍,五大营中的阮字营,无论上下全军齐出动。

战鼓敲打震天。

十万流民军高呼。

“得胜!”

“得胜!”

“威武!”

“威武!”

从白水县起义开始,就有大量边军加入的流民军,和周军其实是一个娘生的。

犹如波浪一般。

从东到西,从西到东。

声浪一阵高过一阵。

冷热兵器交替的时代,最猛然的碰撞。

逞凶的鸟铳弗朗机火炮。

发威的弓矢铁锤大刀长枪。

双方皆有进无退。

一条血水产生于相交之处,从天空俯瞰,仿佛一条红色的细丝。

营总赵赫战死。

……

“赵赫,辽左赵家屯,原是伍兵,帐下人头两颗,提拔为什长。”

十余年前。

金州校场大点兵。

历历在目。

而斯人已不在。

……

“兄弟啊。”

周德兴,李成才两人嚎啕大哭。

他们三人。

当年一统出列得将军提拔。

十余年的战友情,不是亲兄弟胜似亲兄弟。

比亲兄弟还要亲。

“出军。”

朱秀冷冷的命令。

派出了新的援军。

并派出传令兵,各部整军备战。

他要改动下原来的战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