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希斯,过来帮个忙。”欧内斯特喊了希斯的名字,“你来念一下这段台词。”

——好吧,除了打杂之外,他最喜欢的是自己可以随时扮演其它角色,比如现在。

希斯接过欧内斯特临时写出来的剧本飞页,看了几眼之后开始酝酿情绪,“艾瑞丝,你从不知道我有多么爱你,即使我知道自己在你眼中不值一提。”

他停顿了一下,看向欧内斯特。

欧内斯特示意他继续,只说:“艾瑞丝。”

希斯心领神会,清了清嗓子才看向剧本飞页,“爱?我们不过是在进行一个你我心知肚明的游戏,如果用浪漫现实主义来表述能够让你感到些许可笑的安慰,那么我尊重。”

欧内斯特抬手让他停下,皱了皱眉。

希斯欲言又止。

欧内斯特敏锐地察觉到这一点,问:“你有什么想法,希斯?”

“我认为,艾瑞丝的最后一句台词,缺少了一些东西。”希斯想了想,可是一时想不出来,“我觉得我的语气拿捏不准确。”

这时乔茜化完妆过来候场了,一过来就看到欧内斯特和希斯的两颗脑袋凑在一起,几乎一个模子刻出来的苦恼,像极了她曾经第一次翻开《时间简史》的表情。

“怎么了?”乔茜问。

“给,新飞页。”欧内斯特把剧本飞页递了过去。

乔茜接过来一看,揣摩着语气默念了一遍属于自己的部分,然后开口就习惯性改词:“你是说,爱么?噢,亲爱的——你知道的吧,我们正在进行一个你我心知肚明的游戏,如果用浪漫现实主义来表述能够让你感到些许安慰,那么好吧。我可以配合你。”

她的语气有些轻佻的笑意,扫了一眼台词就抬起眼,两扇下垂的浓密睫毛随着动作徐徐上扬,眼神里藏着一丝若有似无的狡黠,像一只从某人怀里跳开的猫,正舔舐自己纯黑色的皮毛。

这显然让欧内斯特松开了眉间的褶皱,就连希斯也忍不住盯着她看,眼中异彩涟涟。

“哇哦——”希斯笑了起来,唇角上扬,“我的意思是,我喜欢这个‘亲爱的’。它让我感觉到艾瑞丝的那种嘲弄,既甜蜜又残忍。”

“哇哦,你真会说话,Boy。”乔茜还是用着那种念台词时慢悠悠的甜蜜口吻,还冲希斯眨眨眼,“令人遗憾的是,我们可亲的导演先生就没有这种宝贵的天分,否则拍摄时将会多么令人愉快啊!”

哪知欧内斯特的眉宇间露出一丝淡淡的笑意,反问道:“你确定要我这么做?”

乔茜幻想了一下面前这个金发青年顶着一张冷冰冰的脸,对自己各种彩虹屁的情景,顿时乐了:“好呀,要不要现在就排练一下?”

欧内斯特勾了勾唇,给了她一个完美的假笑。

随即,他一脸正经地举起扩音器喊话:“各部门注意,现在开始清场——”

片场导演最大,真是好了不起呢。

倒在艾瑞丝魅力下的男人,当然不只有肖恩一个。

随着剧情的推进,艾瑞丝就像是一张无形的网,串起了许多与案子有关的人和事。

其中就有一位风流英俊的艺术品交易商卡尔,而他对于艾瑞丝的迷恋也很矛盾。

一方面,卡尔是一位骄傲且自负的精英阶层人士,无论是外表、资产、地位都让他在花丛中游刃有余,在此之前他也一直享受这一切,艾瑞丝是他一手创造出来的意外;

另一方面,他知道自己的这种迷恋很不正常,艾瑞丝根本就不是表面那么柔弱无害,但她的神秘和危险就像最甜美的毒药,将他引入深渊。

越是禁忌,就越想要去触碰。

越是危险,就越是想要一探究竟。

这就是人类潜意识里最为普遍的自毁倾向,如伊甸园的那枚苹果,又如潘多拉被打开的魔盒。

饰演卡尔的是克里斯蒂安.贝尔。

他的经纪人本来是想要他去另外一部电影中扮演耶稣的,但他自己坚持要演《完美被害人》,他认为这会是一个更好的机会。

定制的阿玛尼西装和全部向后梳的大背头,让这位二十五岁的年轻演员增添了更多的成熟和冷峻,气质跟同样一身黑色礼服的乔茜竟然有几分相似。

不过当乔茜进入镜头之中,她的气质就变得轻盈优雅,还有那种令人沉醉的温柔。

拍摄开始了——

这是一场属于艾瑞丝的钢琴独奏会。

金发女郎将她那水银般的秀发全部盘起,露出一张精致的小脸和优美的肩颈,而她身上那件黑色曳地礼服设计简约,不露胸也不露腿,最显眼的装饰是绕颈的那只黑色水钻蝴蝶结。

但她只是安静地坐在琴凳上,整个人就已经足够漂亮了,连侧脸和手臂线条都那么闪闪发光。

剧院的光线辉煌明亮。

处于舞台最中央的艾瑞丝神色庄严肃穆,众人的目光毫无疑问地投注在她的身上,一边等待演奏的开始,一边欣赏这位年轻的艺术家那令人惊叹的美貌。

艾瑞丝的姿容在这样的情况下一览无余。

灯光宛如倾泻的金色星辰,自上而下地笼罩将她曼妙的身躯悉数笼罩,坐在前排或者拿着望远镜的观众甚至可以看到她肌肤表层的光晕。

她真是一个关于人类美学的杰作。

即便忽略内在的才华,她那富含诗意的外表就已经是一种艺术。

卡尔的脸上有一闪而过的恍惚。

艾瑞丝准备演奏的这首曲子是巴赫的《恰空》。

古典吉他演奏家福田进一如此形容:“恰空就像人的一生,开头是啼哭,然后人生坎坷,戏剧变化,喜悦,欢愉,胜利——转调之后衰老,悲伤……”

属于女性的细白手指轻轻放在黑白分明的琴键上,恢弘而悲壮的和弦就引动了听众的全部心神,让他们情不自禁地沉浸在这美妙的乐章中。

接下来的琶音将乐曲一步步推向第一个华彩段,酣畅淋漓的快速音明丽清新,跳跃的情绪被越抛越高。

之后,低音的强音和高音的快速音接连不断,所有情绪在这一刻爆发,激烈的音符像是一双无形的手,揪住了人们的呼吸和心跳,让它们也跟着它在琴键上起舞、呐喊。

剧场内的光线适时变暗,只有一束光照亮了台上的演奏者。

琴音忽而缓和,重新回到了开篇的和弦。

人们不由地发出一声叹息,并长长地呼出一口气,身体像是被这清丽脱俗的乐声洗涤了一次,扫清了所有的压抑和痛苦,连眼眶都变得温热。

夜空被擦拭得一尘不染,只有一颗金色的星星仍在闪闪发光,有着令人着迷的美丽。

盘旋的镜头自上而下,从艾瑞丝形状优美的头骨,到她那与音乐一同起伏的每一根手指,都被如此清晰又震撼地收入到了画面之中。

艾瑞丝阖上眼帘,似沉醉般暂时屏蔽了自己的视觉,那精巧的下巴高高昂起,整个人如同沐浴在圣光之中。

她的身上有一种神秘而魅惑的感染力,那件礼服就好像纯黑色的羽翼,包裹在她纤细却极具爆发力的身体上。

镜头拉近,给了她**的后背一个特写。

薄薄的皮肉覆盖在那些纤巧的骨骼上,偏低的体脂率让表面的肌理均匀而清晰,一只欲飞的蝴蝶栖息在那上面,随着艾瑞丝的动作翕动翅膀。

激昂的乐声随着镜头的叠加和渲染渐渐改变——

阴风吹动了枯枝残叶,灰色的老杨树沙沙作响,一团雾气在黑夜和风中飞驰,那是魔王拖曳着长裙。

天空一片晦涩,星星早已坠落,大地万物皆喑,只有魔王头戴的冕冠熠熠生辉,她的脚步悄然奏响。

舒伯特的《魔王》经由后辈李斯特改编成了钢琴独奏曲,不变的是它原本巨大的感染力和震撼性,并且有着诗歌般生动的艺术形象,以及高度戏剧性的表现性。

而钢琴独奏的改编更加炫技。

跳跃的音符步步紧逼,艾瑞丝的姿态却轻松自在得近乎炫耀,她的动作快速且有力,变换的手指按动琴键,如同幽灵掠过的残影。

镜头下她的指节隐隐发白,音符飘**在了降A大调半减七和弦上,以一种极不稳定的悲伤色彩顿时喷涌而出,在一个休止符的分割之后,再次回到了降A大调主和弦上。

最终,这样的沉寂中引出了悲伤的结局,舞台中央的演奏者神色悲悯,更添几分悲哀和绝望的氛围。

过了几个呼吸,台下掌声雷动。

卡尔并没有立刻跟着鼓掌,但他那张英俊傲慢的脸上,此刻已然写着“目眩神迷”,被属于艾瑞丝呈现的艺术之美所彻底倾倒。

他的眼眶湿润发红,鼻腔里呼吸到的空气都跟着周遭的氛围变得狂热和冲动,仿佛要将自己的一切包括灵魂在内,都献祭给台上的金发美人。

但没过多久,这狂热很快消散。

卡尔做了一个格外悠长的深呼吸,属于精英阶层的冷静和理智渐渐回笼,表面上的神情越发无动于衷,眼底却没有停止过挣扎之色。

他黑色的眼眸如两道幽深的漩涡,冷冷的目光带来凛冽的寒意,一颗心偏偏如此的滚烫而火热,无法停止倾诉对于艾瑞丝的爱意。

这时,台上的艾瑞丝视线从观众席上轻掠而过,似乎是不经意地撞进卡尔的眼睛里。

她微微一笑,从容地躬了躬身,仪态无可挑剔。

七十分钟的独奏会只会在电影成片中出现五到十分钟,但真正的拍摄时间却长达十天。

一方面,想要流畅地弹下来一支曲子很容易,演奏这支曲子却不容易,更何况乔茜在演奏的同时,还要进行表演。

另一方面是因为《恰空》和《魔王》的难度都不低,专业级别的演奏更不是一朝一夕就能速成的,欧内斯特已经尽量用电影的剪辑手法来弥补乔茜技术上的不足,但乔茜面对的压力还是不小。

当然,她也可以换一支不那么难的曲子,比如她更加熟悉的李斯特超技练习曲之一的《夜之和谐》,但她和欧内斯特以及剧组的顾问、法国女钢琴家埃莱娜.格里莫长谈之后,都认为《魔王》是最适合艾瑞丝本质的曲子。

幸运的是,天赋和努力没有辜负,付出的一切终于在这一刻得到了最完美的回报。

当今天最后一条的最后一个音符落下,欧内斯特亲自用扩音器喊了“卡”,拍摄现场先是一致地安静了两三秒,忽然由埃莱娜.格里莫带头,一个接着一个地为他们的女主角鼓起了掌。

几乎精疲力尽的乔茜从琴凳上起身,提着裙摆稍稍屈膝,做了一个不伦不类的谢幕礼,然后就一边解绑在脖子上的蝴蝶结,一边鼓起脸颊夸张地呼气,嚷嚷着:“噢,我敢说这件礼服犹如命运扼住了我的咽喉——谁来帮个忙?我等不及要让我的肺部正常呼吸了。”

凯莉连忙上前,另一位新助理瑞恩也拿来一双柔软的室内拖鞋给乔茜,把她的双脚从高跟鞋中解放出来,就连希斯也帮忙提着裙摆防止她踩到。

一群人簇拥着乔茜回她的拖车换衣服。

欧内斯特则指挥道具部门收拾现场,还要安排车子把埃莱娜.格里莫送去机场赶飞机。

临走之前,这位世界闻名的女钢琴家还开了个玩笑,说:“帮我转告那个女孩,如果她觉得好莱坞不好玩了,可以来法国做我的学生。”

“不可能,埃莱娜。”跟她认识已久的欧内斯特想也不想地拒绝,“与其跟你学钢琴,还不如去伦敦乡下养老。”

埃莱娜满不在乎地耸耸肩,朝他挥挥手就上了车。

欧内斯特望着黄色的计程车远去,思绪却回想到自己最初创作剧本时的灵感来源,而那个“艾瑞丝”早就被另一个名为“乔茜.霍顿”的女孩所代替,如今的每一句台词都浸润着属于后者的光辉。

对于创作者来说,这真是一个令人心满意足的奇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