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蛇将信子缩回,点了点头。
照水也就明白,心又一抖:“那她……还活着?”
大蛇又将头昂了一昂,照水全然信了。自从在那紫竹林里救了大蛇,照水就和没蛇分开过。此蛇具有灵性,能预知天气,能辨别食物有毒与否,更能揣测人心。
照水就跟着蛇走。谷底有处水潭,水潭边生长着一簇簇的野花。周边还有绿树,似乎是桑枝。大蛇就用头拱了拱照水的胳膊肘。
但见水潭的另一侧,站着一个女子。
照水细看,正是阿田!他激动不已,上前就一下执住她的手。
“阿田,你果然活着!”这和尚依旧不敢相信,认为大蛇使了幻术,与他安慰。
从崖上摔下,如不是遇到特别造化,就是一个死字。阿田,到底因何活了下来?
此番阿田更是恨不能将头靠入照水的怀中。生死刹那,她心里顿悟,原来自己那么不舍和尚哥哥。“我是被一只大鸟托住了。”
“鸟?”照水并未在谷底看见鸟,有的只是野鸡。
阿田就眼泪涔涔,声音哽咽:“就是一只鸟儿,在我快要坠落的时候,用羽毛托住了我。等我站定后,它就飞走了。”
照水就觉奇异。
这山谷底下莫非真有什么神物不成?
“阿田,你还活着,如此太好了。”照水握住阿田的手,依旧不舍放开。此刻,和尚心里真的涌起一股渴流,将阿田揽入怀中,安抚个够。
那蛇就盘曲在一旁,饶有兴致地看着他二人诉说衷肠。
天黑了,照水点燃了火堆。髯须汉子过来汇合,见寻到了阿田,且还相安无事,也很高兴,眼睛一直盯着阿田,嘿嘿地笑:“哎呀,恩人娘子,俺太高兴了。你要死了,恩人只怕和尚都不想当,也想跳崖呢。”
照水的脸就红了。
髯须汉子捉了几只鸡,烤好了。
阿田一天未吃东西,已然饿极。当下接过烤鸡,狼吞虎咽。照水是出家人,只坐在一旁吃着野果。
那汉子就劝:“恩人,吃点鸡肉,佛祖不会怪罪的。”说完,又将鸡腿故意地在和尚跟前晃**。
照水躲避,干脆转过身去。
汉子就道:“酒肉穿肠过,佛祖心中留。恩人,你休要计较许多。”
照水就叹:“都说了,不要叫贫僧恩人,只管叫一声和尚,或师父,都可。”照水便又问这汉子的名字。
汉子啃完了一只鸡,就笑:“俺没大名,只有小名。”
“小名叫什么?以后贫僧也好方便称呼与你。”
汉子就不好意思地搔搔头皮:“俺叫驴蛋。俺嫌难听,就改了牛黄。就为这个,俺娘在世时还和俺生气,可俺就不改。再怎地,牛黄也比驴蛋值钱啊。”
阿田一听不禁笑了出声。
照水也笑了笑。“好,牛黄,你再去生一堆火,今晚,我们就要在这山谷歇息啦。”
汉子明白,就打诨:“俺离你们远一点,不妨碍你们说悄悄话儿。”
火光摇曳下,阿田的脸红了。
照水知牛黄误会,便正色:“再生一堆火,是给阿田烤的。到底山谷阴冷,不同平地。这一堆火,咱们两个凑合睡一晚。”
汉子愣了,然后就笑。
“和尚,你还真的挺正经!”他不称呼照水“恩人”了,改口“和尚”了。
一宿无话。因大家都困极。
照水睡得极香,因心中大石已经放下。想着阿田已然无恙,心里又生出许多的期许,嘴边也洋溢着微笑。
阿田既然爱劳作,那回到庙里,不拦她,随便她干甚。她想种什么就种什么。她想纺绩就纺绩。她爱种花栽草的,那更随她去。
翌日一早。
山谷虽遮天蔽日,但还是有丝晴光从罅隙透出,照着地面。
阿田率先醒了,已经寻了一些野果。又寻了一些野芋头和根茎,丢入火中焐熟。当地面渐渐亮敞时,阿田就去水潭边洗脸。她惊喜地发现,那生长的桑树,其中有一片叶子上,竟然有几枚黑色的蚕卵。
太好了!
等回到庙里,将蚕卵孵化了,结成蚕茧,就可抽丝剥茧,织成丝绸。
她听人说,国中有位姓沐的女子,是个养蚕高手,也是云国第一蚕娘。不管什么蚕卵,经她手巧一弄,总能孵化成胖胖的蚕虫,那蚕虫吐出的五彩丝线,当真比天上的云霞还要好看。
在云国,民间一直以养蚕织绸为主要贸易来源。但近二十年,不知何故,凡养蚕,孵化出的,不是黑蚕,就是野蚕,吐出的丝质量不高,织出的丝绸光泽不亮,手感粗糙。丝绸贸易出现逆差,云国的国势也渐势衰微。
皇宫里的后妃,达官贵人,不管宫廷豪宅装潢得如何华丽,享用多少珍馐佳肴,但身上穿的衣物,都非至精至美。
这便是云国人的遗憾了。
这阿田,或许是天赋异禀,或许也是从娘胎里带来的,长到五岁,就对养蚕引发浓厚的兴趣。那些蚕卵,经她一瞧,就知孵出的蚕虫是何品种。她虽不识字,但年幼时候,曾有机缘得一个得一个老嬷嬷的教授,从此记熟于心。
阿田小心翼翼地用桑叶将蚕卵包裹了,藏在衣袖内。
那和尚也醒了。牛黄还在打鼾。
“和尚哥哥,你看……”阿田还是喜不自禁地要给照水看。
“这是蚕卵。”照水低声。
“哎呀,和尚哥哥,你也识得?”
“我自然是识得的。蚕卵极好认的。”他还补了一句。
“是么?是谁教你认识的?”阿田显然不想放过这个话题,眼神热切。
照水就苦笑,但还是坦言相告:“阿田,这个我不想说。”自出家以来,他可有十余年没见过蚕卵了。
这乍眼见了,心中更生凄楚。
沐家的人都死了。不管父亲出于什么目的,他都是一个刽子手!
照水心里忿然:穿衣何必定要丝绸?上古之人,麻葛、藤蔓皆能当衣。举国上下,浮华攀比,才是亡国之象。
这和尚又想:如今,自己已然是化外之人,再不管这些俗世纷扰。阿娘不在了,他的心也灰了。
余下,便是青灯古佛伴随一生。
阿田见照水神色有异,虽然疑惑,但还是聪明地闭住了口。她是和尚哥哥救下的,首要做的,就是要让和尚哥哥高兴。为此,她甘愿受委屈。
不一会,牛黄也醒了。
三人便从石阶上去,石阶湿滑,阿田脚跟不稳,身子一倾,照水连忙扶住,但袖中的蚕卵却也飞了。
这让阿田着急。
那几枚蚕卵可是她的宝贝!
于是,不顾照水阻拦,连下几步石阶寻找。但步履太快,咕咚咕咚地她就滚了下去,身上伤了好几处。
照水就搀她起身,牛黄捡到了桑叶,所幸蚕卵还粘在上面。
阿田的脊背有伤。牛黄就想背阿田。“阿田姑娘,俺有力气!一溜烟地就能奔上去!”
可阿田面色赧色,只轻轻摇了摇头。
牛黄就急了。“俺有力气呀,你看……”牛黄拼命击打自己的胸膛,“一点儿也不疼,和铁打样一样的!”
阿田只是看着照水。
这和尚其实明白。虽和阿田相处的时间短暂,不过月余,但朝夕相处,已颇懂她的心思。“牛黄,我来背。”
牛黄也不是傻子。愣了愣,突然就憨笑了笑。“俺还是护着你的蚕卵要紧。”
那和尚就弯下腰来。
阿田羞涩地伸手揽住和尚的颈脖,手紧紧抓住照水的僧衣。二人贴得紧,阿田将头靠在和尚的背上,心里涌起难以言状的幸福之感。
石阶旁,那大蛇忽又窜出,着实将牛黄吓了一跳。“和尚,有蛇……”
“无妨的,是我豢养的,通人性。它会领你回庙里,一路通畅的。”
大蛇像是要故意作弄牛黄,一直用信子舔着他的脚后跟。牛黄不免又加快了脚步,只走得气喘吁吁。如此一来,照水和阿田就远远地落在后头了。
待上了崖,那牛黄和大蛇已然消失不见,照水方问阿田:“疼,就哼出来,也能减轻一点痛苦。”
“和尚哥哥,不疼。”
“阿田,我去采桑镇,你在后头跟我时,下雨昏倒,中了天花,你可知?”这和尚乐于助人,从不图回报。可若是别人与他一点点好处,那便记在心里永志不忘的。
阿田茫然地摇了摇头。她知道自己体力不支昏倒过,但并不知是中了天花,更不知和尚背着她前去求救,更不知被顾三一埋,湿热攻心,反将痘毒逼出来了。
“现在你已经好了。脸上就和以前一样,光滑红润,像三月的桃花。”
阿田被他这样一形容,心里又羞又喜。
因周遭无人,胆子也大了。
“和尚哥哥,我长得好看吗?”
“好看。”
“有多好看?”
阿田虽嘴上叫着“和尚哥哥和尚哥哥”的,但已然忘了他的身份了,只将他当作一个沉稳可靠的男子了。
照水也是个有趣的。
“比天上的云霞好看,比水里的莲花好看。”他嘴有些笨。在他看来,阿田哪儿都好看啊。
人与人之间,就是这样说不清。有些人,即便认识终生,也成不了朋友。可有些人,初初见面,就觉得面善,说不出的亲切。
照水第一次见阿田,就觉得哪儿见过似的,恍如前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