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能睡一个人。◎

今早起来秦嘉的不对劲突然就有了答案。

乐瞳心一提, 抿了抿干涩的唇,随着他的脚步往前。

水葬台中间都是缠着经幡和哈达的树木,两边可以走的过道不算宽敞, 前面驻足的位置也并不大。

乐瞳跟着秦嘉走到最前,发现下面其实还有一个小平台, 跳下去之后, 会更接近雅鲁藏布江。

走近了看, 雅鲁藏布江是碧绿偏多的,远远的地方有一座桥, 桥的那边是荒茫的高山, 六月份也看不见太多绿色植被。

乐瞳有点难以呼吸, 她不知道这是不是迟到的高反,总之她感觉身体不太舒服。

秦嘉背对着她,没有第一时间发现她的不对劲。

他望着平台下波光粼粼的江水给她解释:“水葬的方式有很多种,一种是将遗体放在船上任其自然漂流, 一种是将遗体肢解后,丢进江河之中。”

“他们的死法很难维持好的面容,所以用了第二种, 就在这里。”

秦嘉蹲下来,抓起一把土扬起来,阳光照耀着飘**的灰尘,竟有些银沙的质感。

“所以……你从来不吃鱼, 是因为这个吗?”

乐瞳稍微恢复了一点, 但还是气息短促。

秦嘉这时终于发现了,立刻转过来问:“怎么了?缺氧吗?”

乐瞳摇摇头, 平复着呼吸:“已经好多了, 没事了。”

秦嘉观察了她一下, 确定没事了才放弃去车上拿氧气袋。

“是我不好。”

他走神了,没注意到乐瞳的不对劲,这实在不应该。

秦嘉看起来很自责,乐瞳拉住他的手说:“这真的没什么,一点小事,你又不是神仙,长着千里眼顺风耳,我也不是小孩子,能自己照顾自己。”

“是我带你来这里的。”秦嘉皱着眉,眼神投注在江水中,“我必须得照顾好你。”

“我真的没事。”乐瞳有点无奈,“我能理解你现在的心情,所以真的没事,这个时候暂时不用把我放在第一位。”

秦嘉却说:“不行。对我来说,这个世界上最重要的人就只剩下你了,你必须得在第一位。”

尘归尘土归土。

已经走了的,不会再有什么危险,还活着的就不一样了。

他在意的人本来就不多,如今只剩下乐瞳,更得珍惜。

“回去吧。”

他作势要回车上,但乐瞳拉住了他。

“你还没回答我的问题呢。”她转开了话题,并不想这么快离开。

秦嘉有些意外,但还是回答了之前那个问题:“藏族人都不吃鱼。”

乐瞳点点头,越过他走到平台最边缘的地方,在秦嘉的注视下挑了块比较平坦的地方跪了下去。

她认认真真地鞠了个躬。

这也算是别人的坟前吧?

来到人家“坟前”,自然该祭拜一下。

很奇怪,乐瞳没有告诉秦嘉的一点是,她从刚才开始耳中就能听到诵经的声音,还有敲鼓的声音。

经文的念法不是她听过的任何语言……也不能这么说,来了拉萨之后,她好像听到过类似的声音,在大昭寺附近。

是藏语吗?不知道。

乐瞳双手合十,闭上眼睛,除了声音,这下还可以看到画面。

喇嘛围绕在水葬台边敲鼓念经,穿着藏袍的藏民将两具遗体一点点分割开抛下水葬台。

她只在秦嘉叙述中听过他养父母死尸的惨烈模样,从未想过还有机会直面。

她看见了。

只一眼就能确认,这一定是当时的画面。

两人的脸已经没办法称作是脸了,千疮百孔,身躯也是,几乎只剩下骨架,松松地挂着一点血肉。

就连骨头上都还爬着叫不出名字的虫子,虫子仍然在啃噬他们的骨头,骨头上密密麻麻的黑点,都是被啃噬的痕迹。

乐瞳毛骨悚然,背后发凉,直面遗体的一部分带着虫子被丢进江水中。

做这件事的人戴着手套,小心翼翼不敢被虫子碰到,如果被碰到,可能会遭受一样的折磨。

得说还是秦嘉和他养父母的为人够好,所以变成这样也还是有人愿意为他们以藏民该有的方式送葬。

否则的话,为避免沾上不必要的麻烦,让他们曝尸荒野、被狼群或者其他野生动物啃咬,也不是什么难以想象的事。

乐瞳肩膀被锁住,她猛地清醒过来,才发现自己泪流满面。

气候还算温暖,可她脸上的泪水冰凉。

“没事了。”

秦嘉抱住轻轻拍着后背,也不问她看见了什么,乐瞳也没想过要说。

过程不用再给他细细描述了,那未免太残忍了一些。

她唯一想说的只是:“我觉得他们现在很高兴。”

她皱眉解释:“从我们再次遇见开始,我好像就有很敏锐地直觉,我现在直觉,他们此刻是真的得到了超度,他们很高兴。”

秦嘉不是第一次回到这里看他们了,但听乐瞳的意思,好像他们这个时候才真正得到“超度”离开。

他一言不发地抱紧了她,任风吹在他们身上,衣服随着哈达和经幡一起飞扬。

不知过了多久,有别扭的普通话传来:“次仁?”

乐瞳一震,有人来了,她赶紧和秦嘉分开,两人回到最高的平台上,看清了来人。

那人穿着陈旧的藏袍,满面的风霜,蹙眉盯着秦嘉,确定他就是自己熟悉的人之后,露出笑容来:“真的是你。”

秦嘉握了握乐瞳的手,走上去和他说话。来人看起来得有四十岁左右,也可能没有,只是整日风吹日晒,在高原上显得易老了一些。

后面他们的对话乐瞳听不懂,说的都是藏语,这个时候她也意识到,在水葬台上闭眼时看到的喇嘛,说的的确是藏语。

秦嘉和那个男人说话的时间不算长,大约十几分钟,乐瞳一直在旁边安安静静一个人待着。

快要结束的时候,男人忽然看向了乐瞳,笑着撞了一下秦嘉的肩膀,秦嘉也跟着笑了笑,似乎有些不好意思。

“再见!”

男人用别扭的普通话和乐瞳告别,乐瞳赶紧挥挥手:“再见。”

男人笑着走了,秦嘉回到乐瞳身边,拉住她的手说:“我们也走吧。”

这次乐瞳没反对,任由他牵着回到车上。

在副驾驶上坐好,系上安全带,车子发动起来,乐瞳打开副驾驶的窗户,再次望向那个水葬台。

哈达飘扬,在那之后,她似乎还能看见什么影子,就像是在和他们告别一样。

秦嘉也在后视镜里看着那里,他没吭声,也没特地说什么道别的话。

要说再见吗?如果还真的有机会再见的话,再来补上这个道别吧。

离开达嘎,会路过一个简易的收费站,收费站顶端挂着红色的标语,热烈祝贺中国共产党成立100周年,在简体字下面还有藏文的翻译。

过了收费站又行驶了一段路程,越走周边越荒凉,在傍晚时分,他们到达了岗巴拉山山脚下。

在这里会有一个连续上坡,海拔三千六,乐瞳开始不舒服了,眼睛疼头疼,在副驾驶努力吸氧。

“我们今天在这里休息。”

秦嘉想要停车,让乐瞳适应一下海拔,这里还没真的到山口,只有三千六她都这样了,真到了山口,海拔至少五千,她只会更难受。

但乐瞳说:“没事,继续,我们没多少时间,吸了氧就感觉好多了。”

她以前觉得自己身体真的一般,现在又觉得很强。

饿了三天之后出院,还能在海拔变高的地方很快适应下来。

吸氧吸了一会,头疼眼睛疼的症状就平稳不少,她舒了口气,指着前面道:“继续,至少翻过这座山再休息。”

秦嘉还要说什么,但乐瞳坚持:“我不是逞强的人,不行我会出声的,放心吧。”

话说到这个地步,再拒绝她,她一定会很生气,秦嘉只能照做。

事实也如乐瞳所说,虽然过程有点辛苦,但她还是挺过来了,一路翻越岗巴拉山,她虽然时不时就得吸氧,但问题确实不大,到了海拔五千米的山口,看着茫茫河谷和泛着淡淡绿色的高原,乐瞳觉得自己升华了。

“我太牛了。”她感慨着。

秦嘉目光划过山口的经幡,在西藏翻山,看到经幡时就说明你已经翻越成功。

“等我一下。”

秦嘉忽然把车停在路边,在乐瞳不解地注视下下车去了。

她下意识觉得,他可能是去解决人类最基本的生理需求了。

时间这么长,确实也需要了。

乐瞳感受了一下自己,好像也有点需求,所以跟着下了车。

追了秦嘉几步,她突然发现,他不是要做那个。

他捡了许多石块,在高高的山间将它们垒起来,垒得高高的,还从口袋里拿出经幡,用彩色丝线缠绕在上面,将石堆装饰得很漂亮,极具民族特色。

“这是什么?”

乐瞳站在他身边好奇地问。

秦嘉看着远方回答:“是玛尼堆。‘玛尼’是佛经里面六字大明咒的简称,是藏传佛教密宗莲花部的根本真言。”

他拿出朱砂笔来,在石头上写着什么,乐瞳看不懂,秦嘉依次念给她听:“唵(ōng)嘛(ma)呢(nī)叭(bēi)咪(mēi)吽( hōng),这就是六字真言。”

“……藏传佛教。”乐瞳望向周边,发现这里确实不止一座玛尼堆,她心情微妙地问:“你不是道教弟子吗?垒这个没问题吗?”

秦嘉笑了一下,笑意秀雅而悦目,他抬手敲了一下她的额头,温和说道:“其实各个宗教都没有你想得那么严格和苛刻。我虽然后面进了清风观,但在那之前的前半生之中,我只认自己身份证上的民族。”

哪怕紧追不舍的族人说他是什么祝巫族,他有责任为族群献出一切,但在木曜日被养父捡到的时候,他就只是那家藏族牧民的孩子。

“希望我们平安。”

秦嘉望着玛尼堆朝着的方向,道出他最朴实也最简单的愿望。

平安——对普通人来说唾手可得的东西,对他来说却是值得向往,需要努力争取的。

乐瞳闭了闭眼,双手合十,也在心里默念,希望我们平安。

从这里离开,再往前走就是圣湖羊卓雍措了。

“雍措”在藏语里是碧玉似的湖的意思,在西藏可不是什么湖都能得到“雍措”之称的,哪怕是知名的三大圣湖之一的纳木搓也没有这样的殊荣,但羊卓雍措得到了,它同样也是三大圣湖之一。

这是一座高原湖泊,远远还能看到雪山,乐瞳实在是体力不支,所以他们今晚会在这里住一晚。

秦嘉准备了帐篷,将车子停在他们选择好的露营地,这里比较隐蔽,可以俯瞰羊湖,又靠近路边,夜里不会有野生动物过来,就算有也可以及时回到车上,比较安全。

其实他们可以睡在车上,但车上不能完全平躺,乐瞳还能将就,秦嘉长腿长手的,实在是不舒服,在车上做饭也不是那么方便。

“我睡帐篷,你睡车里。”

秦嘉准备了一个后座折叠床板,铺上之后睡在后座就和睡在**差不多,但只能睡一个人。

乐瞳没说好也没说不好,就看着他搭帐篷,点燃气炉开始做饭。

淡淡的饭菜香气飘入鼻息,乐瞳望向余晖之下的圣湖,心说,这里很美,神秘圣洁,令人难忘。

秦嘉要露营的地方也没什么人过来,大半夜更不有人靠近这里,那么……

这里很好。

真的很合适。

作者有话说:

这几章都会是感情戏,下一章妹准备办了他!

让我们为她举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