殉葬

车轱辘的声音与众人的脚步声融合在一起,迎接着新一天的黎明。那东方泛起的鱼肚白,渐渐晕染的朝霞,格外美丽。我与阿巴亥同坐在一辆马车上,看着她苍白的脸色,还有额头的细汗,我不禁有些担心:

“大福晋……”

“乌伦珠,你看我好看吗?”阿巴亥轻抚着发鬓,转头看着我。

我看着她,含笑点头。她嘴角露出一丝苦笑,眼泪也在那瞬间滚出眼眶,握着我的手,紧紧的握着:“乌伦珠,你知道我为什么会答应皇太极,告诉所有人大汗传位给他了么?”她看着我的手,手指在无意间抚上我的腕上的镯子,嘴角勾起一抹温暖的笑意。

“难道……是为了多尔衮他们?”我看着阿巴亥,小心翼翼的说着心里的猜想。阿巴亥是个心思缜密的女人,她在最后的瞬间能为皇太极作证,那一定有她的理由,而她的理由,一定是她的儿子们!

“难怪多尔衮那么喜欢你。”阿巴亥欣慰的笑笑,伸手覆上我的面颊:“四大贝勒中,阿敏与莽古尔泰绝对不是最佳的人选,代善性子懦弱,多尔衮兄弟在他们手上,绝对活不久,唯独皇太极,他是天生的君王,只是可惜……”

话说到这里,阿巴亥的眼里突然闪过一丝惶恐,攥成拳的手紧紧贴在胸口,眼泪也大滴大滴的往下落。看着这样的阿巴亥,我不禁有些惊慌失措,扶着她,不知道如何是好。

“既然四贝勒能保全他们,大福晋应当开心才是啊,而且之前瞧着四贝勒对他们也挺好的,不会对他们不利,多尔衮还等着孝顺大福晋呢……”说到这里,我心中一道惊雷闪过,惊得我的背脊一凉。

历史记载,□□哈赤死后第二日,阿巴亥及小福晋殉葬……也就是说,阿巴亥已活不到明日了……

“大福晋……”我哑然失声,看着眼前的这个女人,昔日里她的音容笑貌在脑海里挥之不去。她攥紧我的手,转头看着我:

“皇太极自知他的汗位是如何得来的,既然要保全他们兄弟,我就绝对活不了。”她认真的看着我,那漆黑的瞳孔散发着往日不曾见过的凶狠,她伸手紧紧的抓着我的手臂,凑近:“乌伦珠!大汗……让你写的遗嘱呢?”

看着此时的阿巴亥,我心中的恐惧犹如潮水一般在全身蔓延开来,看着她,战战兢兢的从腰带里取出来,交到她的手上。她接过那封遗嘱,默默的流泪,然后拿出□□哈赤的印着,盖上去,再次交给我:

“拿着,我欠了我儿子们的,将来,你要替我拿回来!”

我看着已经盖上章的遗嘱,也已经知道这封遗嘱的意义了,这封遗嘱是皇太极的致命伤……一定是!

“大福晋,我要怎么做呢?”我接过遗嘱,认真的看着上面的红色印记,小心翼翼的问道。

“我相信我的儿子,他一定会有一番作为。”阿巴亥认真的看着我,嘴角勾起一抹自信的笑意,那是对她儿子的赞赏,无比的信任:“等到皇太极老了,我的儿子们还很年轻,你就拿着这封遗嘱,告诉他们今日所发生的一切!乌伦珠!他是我的儿子,是爱着你的多尔衮,你一定要告诉他!”

她扶着我的肩膀,仿佛是在交代遗命一般。我木讷的看着她,不知道该如何是好。古代的女人不能小瞧,哲哲是,布木布泰是,阿巴亥更是!她在这么短的时间内就能想到将来可能会发生的事,而且还要留下这么好的一件证物,果然……果然……

“我要你发誓,一定要守住多尔衮的东西,一定要!不然不得好死!”她看着我,出言咄咄。看着此时变化无常的阿巴亥,我犹如被乱麻捆住了心脏,密密匝匝,透不过气。

“不……不得好……好死……”这句话犹如历任一般穿透了我的心脏,疼痛无比。整个人好比是寒冬冰雕,失去了生机。我回想着当初为什么阿巴亥会要我随她一起去叆鸡堡,或许她早就已经知道努尔哈赤时日不多,她只是想有人能够证明努尔哈赤在最后的时日里的所作所为,包括最后谁会继承汗位,或许她开始并不是不想多铎做大汗,而是她在找时机,想要一份足以证明努尔哈赤会真的传位给她儿子的证据,所以,她并没有阻止我代努尔哈赤写遗嘱,可是谁也没想到,最后皇太极会突然闯进来……

阿巴亥啊……阿巴亥……她终究是聪明的女人,可是她太聪明了,所以皇太极未必能容下她,是吗?

回去沈阳城时,已临近午时了,因为一路上有正白旗的人护送着,所以阿巴亥几次想送我出去,都找不到合适的时机,直到回去汗王宫,我都一直跟在阿巴亥左右。

午后,听到阿巴亥屋子外传来一阵吵杂之声,可是没多久便又恢复到了之前的安静。

我在暖阁内为阿巴亥梳妆着,再换上孝服。卸下了满头珠饰,她也只是个风华正茂的女人。此时的她,完全没有马车上那么善变,只是一脸的哀伤与颓丧。

苏吉娜进入暖阁福身行礼:“大福晋,方才十四阿哥与十五阿哥来了,吵着要见您,谁料,这前头竟然有了守卫,而且根本不是两黄旗的守卫。”

看着苏吉娜的表情,我心中顿感不妙,既然不是两黄旗的护卫,那一定就是四大贝勒的人。回想着昨夜皇太极在船上的表现,又想着在马车上与阿巴亥的一番言谈,我几乎也能猜到,这是正白旗的人,他派人守住汗王宫,目的是断绝阿巴亥与任何人的接触,然后……我闭上眼,不敢再想下去,这就是历史……这就是历史……

“苏吉娜,无论今日发生什么,你都要想方设法护住乌伦珠格格的安全,要让她安安全全的出宫去。”阿巴亥转头看着我,似乎已经精疲力尽了一般。

“大福晋……”苏吉娜有些不明白阿巴亥的安排,质疑的看着我。

“她是十四阿哥的心上人,当初若不是我从中阻拦,或许她已经嫁给了十四了,这是我能为我儿子,所做的最后一件事了。”阿巴亥拉着我,紧紧地握着我的双手。

换上素服的阿巴亥端坐在南炕之上,炕桌上整整齐齐的摆放着茶碗和松子点心,她就那么端端正正的坐着,坚定不移。我和苏吉娜在一旁候着,谁也不敢开口。

“暖阁的床下面是空的,乌伦珠你就呆在里面,无论这屋子里发生什么,你都别出来,等事情过去了,你从后面的窗子上逃出去,一直往西,那一片是包衣奴才们的屋子,守卫最少,你都记住了吗?”阿巴亥一脸严肃的看着我,认真的吩咐道。

“我记住了,大福晋。”我福身行礼答道。她微微一笑,眼泪滑下眼角:

“乌伦珠,替我好好的守着我的儿子们,好好的疼他,爱他。”

“是,大福晋。”我郑重其事的点点头,然后望着紧闭的门口,我总是感觉心口憋闷的紧,仿佛一口气喘不上来,格外难受。

屋外传来整齐的脚步声,听那气势,仿佛得有好几个人才对。阿巴亥示意苏吉娜带我进去暖阁,自己却独自一人坐在南炕,等着外面的人进来。

床下的暗格很小,几乎只能容纳我一人,本以为苏吉娜也会挤进来,还在为她要如何进来而犯愁时,她却将暗格的门带上了,只留下一条够呼吸,能看到明间的缝隙。

“格格,大福晋最疼两位小阿哥了,格格可一定要护好两位阿哥啊。”苏吉娜对我千叮咛万嘱咐,然后起身离开暖阁,站到阿巴亥的身边。

阿巴亥的屋子被打开了,以代善为首的四大贝勒与一些小贝勒进到屋内,单膝点地给阿巴亥请安,然后站在了阿巴亥的面前。

“大贝勒,你们好大的阵势啊。”阿巴亥冷笑以对,抓着茶碗,喝了一口茶,缓缓道:“若是你们想知道你阿玛的遗命是让谁继承汗位,我还是那句话,此事,应问皇太极。”

“大福晋,今儿个儿子们只是想请大福晋去大殿,这是大福晋与阿玛的寝殿,不应当是谈论朝政的地方。”代善倒是一脸恭敬随和,反而身后的阿敏则是一脸厌恶,莽古尔泰也阴沉着脸,仿佛有着一腔的仇恨。

“你们也知道这是大汗与我的寝殿,你们这样堂而皇之的闯入,不怕有失身份嘛!”阿巴亥脸色一凛,对代善嗤之以鼻。

“大福晋这话当真是让人贻笑大方,当初是谁送大贝勒吃食被大汗休离,如今却假惺惺的说着堂而皇之闯入寝殿,大福晋不觉得这样,很可笑么?”阿敏一脸嘲讽的看着阿巴亥,一副不削的表情,自顾自的在炕上坐下,喝着茶水。

一旁的代善不语,他因为那件事与储君之位失之交臂,也因为那件事成为了他心头永远抹不去的阴影,站到一旁,不再言语。

“阿敏!你好大的胆子!”阿巴亥一拍桌子,怒斥着阿敏,这倒让阿敏吓了一跳,许是他也想不到阿巴亥竟然会如此的强势,抓着茶碗的手一松,茶碗摔倒地上,碎了一地,茶水在地上肆意蔓延,可是谁也阻止不了。

皇太极倒是站在代善的身边,静静的看着屋子里的情形。几个人面面相觑,都示意代善继续开口。代善整理着箭袖,缓缓道:

“大福晋,还是请移步去大殿吧。”

“哼,有什么事便说,要想移步去大殿,休想!”阿巴亥厉声说道。

“大福晋,如今阿玛已去,你以为你还能使唤的了我们这些个兄弟不成。”莽古尔泰面露鄙夷。

“莽古尔泰,休得放肆。”代善出言制止,却在看了一眼皇太极后,便沉默不语。

“大福晋,大汗殡天时,只有你在身边,皇太极口口声声说大汗是让他继承汗位,可是大福晋你别忘了,多尔衮跟多铎阿济格才是你的儿子,你没理由偏帮着外人吧,大福晋,大汗的遗命到底是什么!”阿敏走过来,站在皇太极对面,怒视着他,眼神里格外不削。

皇太极颔首整理着箭袖,虽然语气平缓,却也不甘示弱道:“阿敏哥哥是认为老八在假传圣命吗?况且我乃汗阿玛亲子,汗阿玛传位于我,比传给你要合理的多啊。”

两人怒目而视,阿敏本想上前与之争辩,却被莽古尔泰一把拉住,笑着道:“老八,阿敏哥哥不是这个意思,你别误会。他只是在为我们大金考虑,选个德才兼备的新汗王啊。”

“那五哥是认为皇太极无才无德?”皇太极眼神一凛,咄咄逼问,莽古尔泰一时语塞,脸色也极为难看,不再开口。

“阿敏哥哥,你私底下克扣庄子上的粮食,我睁只眼闭只眼,你与朝中大臣过往甚密,你当我不知道吗?阿敏哥哥,这些事是我捏造的吗?”皇太极上前一步,逼得阿敏节节后退。

还记得当初在船上,皇太极让□□哈赤立储君时,也将阿敏的事告知了□□哈赤,可见皇太极心思极深,如果□□哈赤康复的话,很可能会严厉处置阿敏,如果□□哈赤再无生还,皇太极便可以此要挟,让其为自己效命。

我躲在暗格里,也不知是因为紧张还是空间狭小,浑身都在发抖,我小心翼翼的呼吸着,生怕呼吸声音过大,让他们发现了我。

阿巴亥静静的喝着茶,看着这场兄弟间的暗战,无奈的笑笑。苏吉娜替阿巴亥斟着茶水,岂料手一滑,水壶掉在地上,碎了一地,那些贝勒们皆将视线移过来,看着苏吉娜。苏吉娜看着阿巴亥,连忙跪地求饶。

“作死的奴才,爷在这里议事,你发什么癫!”阿敏看了皇太极一眼,疾步走向苏吉娜,对着苏吉娜一阵脚踢。苏吉娜紧紧咬着下唇,殷红的血顺着嘴角流出,紧闭着双眼,就是不肯叫出声来。

“阿敏你够了!苏吉娜是我奴才,要惩罚也是我来动手!”阿巴亥一拍桌子,怒视着阿敏。

“大福晋你现在自身都难保了,还能救得了这奴才。”阿敏收脚,看着地上奄奄一息的苏吉娜,再侧头看了一眼皇太极,一撩衣摆走过去。

我看着苏吉娜的背影,不禁为她一阵揪心,阿敏那样对她,也不知道她情形如何。这该死的阿敏,是皇太极激他,他自己没本事,却拿一个奴才撒气,当真连畜生都不如!

“皇太极,既然大汗任命你继承汗位,那大汗的身后事,便又你来操持吧。”阿敏站到一旁,讪讪地说道。他颓丧的看着皇太极,已知道自己败局已定了。

“自然是如此,不过我还想问问大福晋的意思。”皇太极理所当然的说道,转身看着阿巴亥,缓缓道:“汗阿玛生前对庶福晋德因泽与阿济根多有疼爱,故而想请这两位小福晋再去伺候阿玛。”

皇太极眼神一凛,我的心也是一紧,皇太极这话是,要这两个人……殉葬?心口不由的抽痛着,不知是为何……

“是,是,一切都听你的。”阿巴亥倒也不争辩,只是应着皇太极的话。

“既然如此,汗阿玛生前,对大福晋也是极其宠爱,想必汗阿玛也对大福晋您思念有加,大福晋难道不该去陪伴着汗阿玛么?”莽古尔泰看着阿巴亥,语出惊人,众人都投去不可置信的目光,倒是皇太极,一脸的镇定,抬眼看着阿巴亥。

“莽古尔泰,胆子也太大了!”代善出言阻止,却被岳托一把抓住。

“代善,别以为我们不知道你与阿巴亥之间的风流往事!如今大汗一去,你们自然是喜不自甚,恨不得今日就搬到一处去!”阿敏讽刺的笑道,皇太极看了一眼怒不可遏的代善,轻声咳着,示意阿敏适可而止,然后伸手拉住阿敏:

“都是旧事,何必再提。大福晋对汗阿玛痴心一片,自然是不会舍下阿玛一人的,是吗大福晋?”皇太极转头看着阿巴亥,缓缓问道。阿巴亥抓住茶碗的手一紧,可是面上却依旧镇定自若,笑而不语。阿巴亥松了手,将茶碗放到炕桌上,起身站到他们面前,从他们面前一一走过,鄙夷的笑笑,然后再回去坐着:

“皇太极说的是,我对大汗一片痴心,怎能不随他而去呢,只是皇太极,你未免也太心急了吧。”

“大福晋此言何意?我从未让大福晋去殉葬,只是说了大福晋于心不忍而已。更何况,十四弟十五弟尚且年幼,需要额涅照料,我就算做了大汗,也不能让两位弟弟与生母分离啊。”皇太极看着阿巴亥,一脸恭敬的模样。

“呵……呵呵……呵呵呵……皇太极,多谢你还记得我儿子是你的弟弟。”阿巴亥自嘲的笑道,然后继续喝着茶水。

“皇太极,咱们女真人是有这样的习俗,兄死弟娶其妻,父亡子娶其妾,莫非不止大贝勒打大福晋的注意,连你,也对大福晋垂涎三尺不成?”阿敏一脸不服风看着皇太极,势必想为自己拉回一局。

“放肆!”大福晋一拍炕桌,怒视着阿敏:“此言污耳!阿敏你怎可说得!不怕天谴么?”

“大福晋难道不想?不然,为何不随大汗而去!”阿敏上前一步,对阿巴亥咄咄相逼。

阿巴亥看着眼前的这些小贝勒们,淡然的笑着,起身站起来,走过去:“皇太极,你也想我死,是吗?”

“儿子不敢。”皇太极连忙抱拳说道。

“好,好!”阿巴亥大声道,转头,凌厉的眸子直视着皇太极:“皇太极,我与大汗夫妻情重,他已去,我亦不独活,若不是为了我的儿子,我怎会活到现在。皇太极,你欠我的,要如何还呢!”

皇太极看着眼前的女人,稍微后退一步,缓缓一笑,道:“我何时欠了大福晋的?不过大福晋与汗阿玛情深,做儿子的也不好阻止,为兄的,自然会好生对待我的弟弟们,视如己出。”

“好!皇太极!你记着你今日说的每一句话!若是将来,你对多尔衮他们有杀戮之心,便叫你断折而死!”阿巴亥面怒凶光,看着皇太极,逼着皇太极发誓。

皇太极身子一愣,看着此时几近疯狂的阿巴亥,缓缓竖起手掌:

“我皇太极,定当善待大福晋之子,只要他们不起谋逆之心,我必视如心腹,否则,断折而死。”皇太极一脸严肃,认真的起誓。可是我的心却在那一瞬间窒息,皇太极竟然起誓……

阿巴亥脸上露出一丝绝望的微笑,缓缓的后退。皇太极一招手,屋门一开,一名包衣奴才捧着白绫而入。殉葬之人必留全尸,看那进来的人和手中的东西,想必他们是有备而来了……

“请大福晋,升天。”以皇太极为首,全部单膝跪地垂首,异口同声,那声势,犹如那鼓槌一般,重重的锤在我的心上。我多希望,有人能够出现能够改变这一切,可是我……竟然在这一刻怕了,退缩了……我不敢出去,不敢阻止,我怕死!

我咬着手指,渐渐的感觉嘴里的血腥味越来越浓,可我却一点知觉都没有。

白绫悬在房梁之上,那瞬间,仿佛全世界的声音都停止了,直到阿巴亥的身子,在半空中晃悠着……晃悠着……

“大福晋!”苏吉娜艰难的爬起来,看着已经没了气息的阿巴亥,突然身子一僵,倒了下去。

皇太极率众人起身,派人去传命。那一瞬间,整个汗王宫都响起了通天彻地的声音:“大福晋殡天。”

我心口一窒,在暗格中晕厥过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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