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是庙会或者初一十五,观音寺的大门是不开的。许隐从小门进去,在大雄宝殿门口问了一个一个僧人,说明自己是家属,对方将她带去了大雄宝殿后方的净室。

“去年统战部要求我们管理规范化,师父们商量后采用了上头文件上的办法,在行政上改革了体制,所以去年弗谖被分配到了书记的位置,主要是负责寺庙的文化、教育和宣传工作。”

对方向许隐解释,说完转头再次朝许隐施了个礼:“未曾向施主介绍,失礼了,小僧弗达,是弗谖的大师兄。”

“师父好,”许隐双手合十也朝他还礼:“节林在这边给你们添麻烦了。”

“佛家讲究一个缘字,并无麻烦一说。”说着他将许隐领入了净室。

许隐站在门口看到了那个娇小的身影,姐妹俩已将近一年多未见了。

许节林戴着眼镜,正在拿着毛笔写什么,二人进门她头也未曾抬,笔在右侧收尾才直起身。

见到许隐她愣了一下,叫了一声姐。

弗达又朝许隐施了礼:“既如此施主请便,若有需要着弗谖前头唤我即可。”

许隐觉得这个师父说话的语调和语气都带着神圣,她静声屏气朝他还礼,看他出门才觉得放松下来。

许节林给她搬了一个凳子:“姐你吃过饭了没,斋堂还有一些茶叶熬的粥,我去帮你打一碗?”

许隐将她拉住摇了摇头:“我今天来是有事和你说。”

许节林折回身坐下,给许隐到了一杯茶。

“大哥,昨天车祸去了,妈说他小时候也带过你一阵,明天上山你要不要去送送?”

许节林端着茶喝了一口:“我,就不去了,我给大哥抄一卷经书,去宝殿为他诵经,愿他早入轮回。”

她说这话时,许隐在她脸上没有看到任何表情,没有惊诧也没有伤悲。看她如方外人一般,许隐徒自觉得有些悲凉,仿佛面前坐着的这个人并不是她的妹妹许节林。

她叹了一口气:“不知道哪天我去了,你是不是也能这样镇定。”

许节林盯着茶杯没有说话,静了一会儿,许隐站起身要走,她却突然开口了:“姐你知道吗,我昨天跟师兄下山,发现我竟然体重过九十了。”她生下来瘦弱,二十多年来体重没到过八十五。

见许隐莫名,她继续:“都说心情会影响身体,在无油无肉的地方能长到九十,说明这两年我真的挺开心的吧。”

“以前我觉得爸妈不喜欢我,因为你是爸妈的第一个孩子,他们把你捧在手心里,宝林呢,鬼精鬼精的,谁看了都喜欢都要认作干女儿,妈虽然不明说,但谈到宝林时话里话外都有股子骄傲的劲儿,许杰盛就更不用说了,全家都宠着他,所以我老是想不通,为什么我是最惹人嫌弃的那个。”

“其实你不知道,你们的很多抱怨在我看来是一种炫耀,你说爸妈不送你去上大学,更像是在讽刺我连上学这种事都办不好,宝林埋冤学习太苦,实际上很轻松就考上了不错的大学,许杰盛就更过分了,他老是指责我这样指责我哪样,每次跟他争吵我都觉得心累想要逃离,我不明白为什么我那么努力去做了,全家人还是觉得我做的不好。”

“特别是妈,她在背后打量我的那种眼神,好像觉得我这辈子就要完了,就要毁了,我不懂她为什么要这样想。”

说到这里她笑了:“虽然现在我仍然不懂,但我释怀了,物有本末,事有始终,因果是轮回的,我不应该太过去执着某一方面,世间万事万物都是如此,我只是其中的一部分,大哥去世也是,不过是因果的一部分而已,缘起缘灭一场,我已决定不入红尘,我舍弃了因,得到了现在的果,我不奢求姐你能理解我,只求你放过我。”

许隐觉得自己的心寒到了底,她伸手去稳桌子,在心里仔仔细细的咀嚼这番话,所以她认为她会这样都是家里人的错吗?

她退后一步,拧着眉看许节林:“你怎么这样想,上大学那阵你肺炎生病,妈那么远去照顾你,你不知道你说要回家找工作,爸甚至和我商量要你接手那个小作坊……算了算了,”许隐将眼眶里的泪憋了回去:“我放过你,放过你,你在这里开心就行。”

说着她拿起帆布包转身出门,顶着明晃晃的太阳下山,一边走一边哭,到山脚哭够了,坐在一个水井旁洗了一把脸,她仰头看头顶的树叶,来前明明想好要忍住要忍住,尽量跟她沟通时间久一点,到最后还是没能成。

她觉得有些颓丧,叹了一口气站起身去开车,上车时瞧见不远处的松树下也停了一辆车,还是奔驰,她转头四周看了一圈,荒山野岭的,一个人也没有,不禁觉得有点毛骨悚然,发动车子踩了油门往镇里驶去。

孟临一早得了褚宽去世的消息就过来了,不过令他感到惊奇的是,孟传宇也在,而且看样子似乎比他到得更早,他抱着褚凝,左右招呼进来的人,看起来挺忙的。

孟临看了一圈没有看到许隐,寻着院子里角落的褚翠走了过去。

“姨,”他坐下给褚翠递了一只烟:“节哀。”

褚翠接过烟罢了罢手:“都是命。”

她掏出打火机将烟点燃抽了一口,吐出烟雾问:“找许隐吧?我让她去接她二妹了,就快回来了。”

孟临点头:“我来看看有没有什么能帮上忙的。”

“没什么忙的,都是按照那套流程走,东西备齐了就行。”

两人正说着,看见许隐从路口下来,她直直朝这边走过来,孟临在旁边拿了一个塑料凳放到了他和褚翠中间。

褚翠只瞥了一眼,看到她身后没人,就将眼神收回来低头抽着烟。

许隐坐下,拍了一下孟临的腿:“我渴死了,你去给我倒杯水。”

孟临接水回来褚翠那只烟也抽完了,她也没避讳孟临,问许隐:“她不愿意回来?”

许隐一边喝水一边摇头:“她升官了,现在是寺庙里的书记,十月有场庙会,离不得她。”

说完她又补充:“她也为难,这么大的事交给她不想弄砸了,我就做主,让她庙里表示一下,意思到了就行了。”

这头褚翠听了,冷着的一张脸果然缓和了下来:“做她喜欢做的事她是能做好的。”

“可不是吗,我这次看着人长胖了不少,一问,说九十多斤了。”

褚翠终于笑了:“寺庙能有什么油水,能长到九十多。”

“这您就不懂了,人家有自己那一套,早上四五点起床,要念经,要学习,晚上七八点就得睡觉,作息规律了可不就长胖了。”

褚翠点头:“我也不奢求她什么,健健康康的就行。”

许隐终于松了一口气:“您早这么想就对了。”

母女俩正说着,褚橙捏着一条白布过来,褚宽是小辈,辈分比他大的不用在头上戴白布,所以院子里也只有一些孩子或几个比他小兄弟姐妹戴着。

褚橙把那条白布搭上许隐头上给她戴好,问她和孟临:“你俩下午有事没?没事替我去一趟西桥,帮我把骨灰盒拉回来。”

许隐点头:“你把地址发给我吧。”

说着三个人慢慢往大马路上走去,离褚翠远了,褚橙才悄悄问:“节林不愿意回来?”

许隐摇头:“倔得要死,我现在真的跟她没法正常沟通,每次见她我都得伤心,她那说法就是家里人把她变成那个样子的。”

“要我说就让她清净着过吧,也不要有在把她拉回来的想法,她开心不就行了。”

许隐叹了口气:“谁说不是呢,我看我妈应该也是接受了,回来路上我还反思,下次去就正常叙叙旧,不要提什么回来这种话了。”

褚橙翻开手机,打了几个字将地址发到了许隐手机里,然后错开许隐看后面的孟临:“本来说让杰盛去的,后面有些流程要他跟我侄子在,就只能麻烦你们了哈。”

“应该的,”孟临说:“这两天没什么事,你有什么需要尽管说。”

“啧,我是不是见鬼了,”正要上车,许隐突然来了这么一句,听得褚橙后背发凉。

许隐指着前面那辆奔驰:“我刚才在磨子山下面也看到那辆车了。”

褚橙望去,看了一下那开头的英文字母,不禁砸了一下舌,现在镇上的暴发户这么多吗?

“确定是一辆?车牌号一样?”褚橙也来了兴趣。

许隐摇头:“那倒是不确定,没怎么细看。”

“行了,上车吧,”孟临上了驾驶座,系好了安全带。

倒了车,打方向盘转到马路上,透过后视镜看到孟传宇抱着孩子在喊褚橙,孟临觉得匪夷所思,问许隐:“你姐跟传宇谈上了?”

许隐瞥后视镜,淡淡看了一眼那一家三口的背影:“谈上了?人家孩子都抱在手上了。”

孟临一脚踩了刹车,支出头去看,又回身看许隐:“你姐那小孩是传宇的?”

许隐点头,调低座椅,闭着眼睛养神:“他们之前也磨叽着呢,褚橙也不确定,所以这事我也不知道怎么说,主要是那段时间你不是把我甩了吗,我还在琢磨怎么拿下你,就没想起这茬。”

“……”孟临欲言又止,不知到该把她这段话拆成几部分来理解,发动油门,半天来了一句:“我没甩你。”

闻言闭着眼睛的许隐一下笑了出来,忍不住伸手去摸他的脸。

这边褚橙跟着孟传宇折身回去,孟传宇抱着褚凝在她旁边说:“是你嫂子那边的亲戚,这会正在楼上闹,你妈差点跟人打起来了,我拉了两下,但也不好多说,我听着那意思就是想要钱。”

褚橙站在院门口停下了,她看着二楼叹了一口气。

过了一会儿孟传宇又说:“上去看看怎么说吧,主要是看你嫂子怎么想,她要不想走,花钱消灾最好。”

褚橙点了下头,将散下来的头发挽到耳后,抬步上楼,房间外挤满了看热闹的人,吴菊坐在一旁哭,褚橙推开人进去,看见万婷躺在**,而万婷爸妈和哥嫂站在一旁,大家脸色都不好看,万婷母亲看见褚橙,知道能做主的人来了,垮着一张脸上前要和褚橙理论,话到嘴前还没吐出一个字,褚橙将她推开了,直接坐到了万婷身旁。

“嫂子,这个时候论我哥的身后事其实不该,但他有多混蛋你我都清楚,我完全尊重你的想法,你要是想留下,今天就不能有人带你出这个门,你要是想走,你需要什么我尽量满足。”

万婷两行泪挂在脸上,直直的盯着自己的手,回家她肯定是不想的,留在褚家至少有人帮她带孩子,她自己有手有脚,褚培吴菊也勤快,褚橙时不时补贴一点,两个孩子怎么也养得下去,而且这个时候留下,褚家一家人只会更感激她,但是回家什么都没有不说,可能还会再嫁,再嫁一个什么样的人需要运气去赌,三十多岁的人了,她赌不起,于是她咬牙摇头:“我不想走。”

这话一出万婷母亲就来劲儿了,咋咋呼呼的要上来拉人,褚橙一把她推开,在那人又要上来前她指着对方的鼻子,居高临下的释放杀气:“要多少钱?直接说。”

五十多岁的中年妇女一下被唬住了,原本准备好的说辞也变得吞吞吐吐的:“十,十万。”

褚橙点头:“行,钱我给你们,但要签协议,下次再看见你们,我就让你们下半辈子都不好过。”

人群外,孟传宇抱着褚凝,逗女儿:“妈妈好凶,是不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