现在听杜景堂说话,知道他是完全懂得自己的,更能在行动上呵护她,心里一暖却更想落泪了。所不同的是,这一次的眼泪流进心里是甜的。

杜景堂揪着心,想等她把藏起来的苦水对着自己一股脑儿地全倒出来,这样也许会好受一些。然而,他等来的却只是一阵阵的哭泣,哭得他五脏都要碎了。

“好,那等你下工了,我唱摇篮曲哄你睡。”杜景堂一面拿俏皮话逗她,一面把她抱得更紧了些。

苏傲雪的心情早就放晴了,而她的眼泪有一大半其实是因为感动。这时,听见这种哄孩子的话,当然是会笑出来的:“你不能熬得那样晚,你不是已经去委员会报到了嘛。”

杜景堂并没有犹疑太久,满不在乎地说道:“我那个职位好比是捐官的性质,人家大概是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的吧。”

苏傲雪闻言,这才放心了些。她心里想到一句话,便仰高了头,望着杜景堂,渴望得到他的应允,含泪的眼眸里充满了殷切:“我会跟导演说……说,说……我男朋友来陪我了,那样,我就没那么害怕了。”

这种话不管以怎样的语气说出来,听在别人的耳朵里,人家并不会认为是心有所属的意思,只会理解为一个男子拥有了支配和独占这个女子的权力。

苏傲雪本能地不喜欢这种从属的关系,但她又不得不承认,公开地宣布自己属于一个惹不起的男人,能够很好地保护她。

杜景堂是男人,他对这种表白不会感到别扭,只会为此而开怀。他用很深的一个吻,表达自己有多么满意她这话:“还是我送你过去,让他眼见为实吧!”

赶夜班的潜在危机就这样被击破了。

至于这一晚为何要连夜改戏,原因其实在苏傲雪身上。

此前,关于塑造一个丰满的进步女青年的提议被否决了,但苏傲雪一点也不甘心就此放弃。她没有忘记自己立下的誓言,没有忘记她一心要在编剧这条路上努力攀爬的初衷,她要写出真正的女人,她不能让女性角色沦为工具。

然而,赖贵真和刘希哲看待女性人物,总是从如何最大程度地利用她们的美貌和身体的角度出发的。

苏傲雪便想,有没有可能两方面都平衡一下。

一直愁到了开机,她才突然灵机一动,打算把进步女青年和男主人公的关系设定为中学同学,彼此是一对爱斗气的冤家。时光过去了几年,剧中两个人都成年了,因同看一场杂技表演而重逢。

男主人公稚气不改,在寒暄几句话之后,便又故意斗气,笑话女青年穿着老土,可见是生活不如意。女青年自然要反驳,向上的青年不能一昧追求物质,而要追求精神上的价值。

这种情况下,双方自然针尖对麦芒,谁也无法说服谁。最后二人约定,彼此体验一日对方的生活。女青年换上华丽的舞裙,跟着男主人公去跳舞,而男主人公则在要跟着女青年体验另一种截然相反的生活。

这个建议一说出来,刘希哲当时是很满意的。

欢喜冤家的剧情经久不衰,而互换生活的点子又很有趣味性。当他告诉赖贵真戏里三位女演员都能有展现曲线美的情节了,自然又得到了赖贵真的大力支持。

为了把新的剧情写出来,苏傲雪只好和刘希哲一起熬通宵。

抛开内心深处对于男子的恐惧,苏傲雪其实是很愿意赶这一趟夜工的。

对着草拟的新提纲,苏傲雪略一思忖,便道:“两个人的生活环境要形成对比,那么歌舞场的另一面就应该是工人劳作的车间了。”

刘希哲嘴里叼着一根烟,五官皱得很紧。一面在稿纸上打叉,一面摇头道:“两个人上同一所中学,人生的境遇会差那么多吗?拿着中学文凭虽说不能发财,可至少的程度不用做女工那么辛苦的工作了吧。”

“言之有理……”苏傲雪举着钢笔往头发里搔了两下,经过了相当长的沉默之后,眼里才放出笑意来,“那就放在工会吧!一个进步的青年自告奋勇去工会帮忙,这就能说通了。那么,男主人公就应该是在工会里见到了人间疾苦。”

然而,刘希哲脸色却愈加难看了:“工会的情节太体现工人阶级的难处了,恐怕电检那边会以诸多理由让我们剪去的。抛开画面不说,还有台词呢!像群众、团结之类的话,都是不被允许的,甚至‘工会’这个词就会惹当局不痛快的。”

“这么严格吗?可是,即便电影里不许出现这样的台词……”苏傲雪觉得荒谬,便不自觉地冷笑了一下,“似乎也不影响大家了解进步思潮呀。”

对于社会问题,刘希哲没研究,也不想深究。因此,只是告诉苏傲雪:“做编剧的人最基本的一点,先要学习电影检查的法规。宣传三民主义以外的思想是绝对不被允许的,一旦被认为电影有鼓吹阶级斗争的嫌疑,我们还得去蹲班房呢!”

苏傲雪吐了吐舌头,后怕地拍了拍心脏。

又是一阵漫长的沉默,刘希哲抓耳挠腮地开始抽第三支烟。

“那就……放在医院的环境里,行不行?”这次,苏傲雪已经很不自信了,声音都有些发飘,“这个女青年是一名救死扶伤的护士,每天的工作是很繁忙的。在医院里,她经常遇到因工致残甚至致死的工友,还会遇到为了省口粮喂养孩子却活活把自己给饿死的穷人。”

“医院倒是可行的。”刘希哲大体上没什么意见,但他还是隐隐感觉到有一些地方被他忽略了。所以,笑容只在脸上停了几秒钟便消失了。

看他这种表情,苏傲雪当然不敢认为自己的提议已经顺利过关了。只好托腮继续去想,还有没有其他更合理的情节设计。

刘希哲在屋里转了三圈,总算发现了哪里不对劲,一拍大腿,道:“穷人饿死这种情节写在繁华的大上海背景中,很有可能会被挑剔的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