几个月前的苏傲雪，是不会这么说话的，甚至几天以前的她都不会。

找工作时受的那些冷眼改变了她，她之前的想法太幼稚了。有了文凭就能找到好工作，这话不适用于女人，至少不适用于泥泞中爬出来的她。

自立、自尊、自爱、自信，她想把这些品德都抓住，但她迈出的每一步，似乎都在告诉她——道德是女人昂贵的华服，更是沉重的枷锁。她去过的报馆、学堂、公司，女职员都在普通岗位上端茶递水，整理和记录资料是她们最高的工作权限。

由此可知，新女性目前还只是初长成的婴儿。她们才在社会上冒头，做着最基础、最容易被替代的工作。她们自己的羽翼还未丰满，要庇护后辈实在能力有限。

所以，找工作的事，看男人脸色、靠男人斡旋，是必然的。

可男人找男人帮忙是理所当然的人情世故，那女人找男人帮忙，凭什么就一定是美色交易呢？

男人那样看女人是性别歧视，那么如果连女人也那样看自己，便是画地为牢了。

苏傲雪后悔之前给自己制定了那么高的道德标准，她觉得应该给自己松绑才对。

在江红梅跟前，提前炫耀一下即将有工作的事，是很解气的。即便让人家知道自己背后靠着杜景堂又如何，江红梅还不是靠着江立权在一个字不曾落笔的情况下，就被吹捧成了剧作家！

“什么你，你……”江红梅脸色一暗，说话都结巴了，“面……面试什么？”

不止她如此，其余几位太太也都很惊讶苏傲雪居然可以参加编剧的面试。

其实，这不过还是杜景堂口里一句试试看的话，但苏傲雪只能拿这个出来转移她们的注意力。否则，她恐怕要被按在这里，一直审到天黑的。

“编剧。”苏傲雪脸上狡黠地笑了笑，心里可就祈祷着杜景堂一定要帮成功才行，否则她就要丢面子了，“不过，不一定能行的。要是真有了好消息，改日我请你们吃大菜馆。”

众人都很意外，像电影公司那种造梦工厂，向来只为学问颇高的名作家敞开大门。刚毕业的学生，还是从职校毕业的女学生，怎么排得上号呢？

而她们又都爱赶时髦，尤其爱模仿电影明星的打扮。对于这话，自然格外有一种好奇。

“傲雪，你是写信自荐的，还是佐老师帮你铺了路？”

“傲雪，你现在住哪里？我得空了，可以去找你谈谈吗？”

在一串连珠炮似的问话中，苏傲雪昂着头，大步流星往外走。

身后的动静简直可以用沸反盈天来形容，江红梅很恼她说起工作时的嚣张气焰，在她还没离开花园的时候，就跺着脚连问“凭什么凭什么”！

虽然两人之间并不是什么深仇大恨，但从今以后，苏傲雪似乎不用再像过去那样谨小慎微了，对任何人都不用了。因此，走出江家的她有种大仇得报的畅快感。

可留在江家洋楼的人却像炸了锅一般，聒噪地议论了起来。

“肯定有猫腻！前脚离婚后脚就有工作了！”

“那个杜……杜景堂！”

“对啊，一定是靠了奸夫的关系！”

“不能让她便便宜宜就离婚！”

幸而，这种话不曾让苏傲雪听去。因此，至少在眼前的日子里，还不至于打破她的好心情。

说回杜景堂，他看望过母亲之后，又去见了几位老同学，总算带回了好消息。

“有个新成立的电影公司，急着招募一批影人。我的大学同学在里面参了股，可以保荐你去试试看。这是个好机会，可以近距离了解电影剧本要怎么写。不过，你要忍受一下这是个完全为了挣钱而成立的公司，可能……”谈到此处，杜景堂神色有些犹豫。

苏傲雪挨着他坐在沙发上，听着听着就顿住了，忙抬眸看他是什么意思。

四目相触的瞬间，她便很会意地解释：“我暂时也不会写《弃婴》那种剧本了。我看卖座的电影都是才子佳人、三角恋之类的，所以我最近一直在看鸳鸯蝴蝶派的小说呢。”

艺术性和进步性固然是重要的，但苏傲雪也清楚，自己一个无名小辈，还不够资格思考那些高深的问题。

杜景堂出身优渥，从不发愁吃穿问题，心里总是为了她感到可惜：“我呀，是真心喜欢那出话剧。”

苏傲雪抱着他的胳膊，颔首道：“你跟我说过了。”

杜景堂伸手拍拍她的后脑勺，看似责怪她，说出来的话却有一种打情骂俏的意味：“你先前不相信呀。”

苏傲雪垂眸，回想起首演失败的那个晚上。杜景堂的出现，以及他带来的那些话，确实让她手足无措。但淌过了婚姻的险滩，如今再回忆起来，那时的他真像是汪洋中的浮木，给了她生存下去的希望。

如果她没有主动去杜家找他，她心里的甜蜜应该会更加纯粹。而不是像吃到了一瓤未成熟的桔子，要咽下大半的酸涩，才能换得一丝甜津津的回甘。

“我不是不信，是那时候不敢告诉你我信了。”苏傲雪轻声说着，试图让自己忘记不愉快，只去记得美好的一面。

杜景堂把人抱得更紧了，这两天苏傲雪对他的温存，让他如坠云端，有些飘飘然的。要不是早上被母亲问住了，他差点就以为他和她已经是亲密无间的爱人了。

“傲雪，我还不知道你多大呢。”

“我也不知道……”

两人俱是一愣，然后半晌无言。

杜景堂想起很久远的一些对话，苏傲雪提起过自己在苏州河边吃了陌生人一颗糖，而江红梅也曾说过苏傲雪的姓正是来自苏州河……

想罢，他便不再问更多了，免得破坏这样温馨的氛围。只笑着以玩笑的口吻，试图把沉重的话题变得有趣一些：“那我给你定个年纪，好不好？”

苏傲雪果然为这略带荒诞的提议笑了一下，问道：“那，你想定多少岁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