隔着门,苏傲雪见江红梅和人家说说笑笑抱在一起。眼前一晃,不由想到她们刚重逢时也是这样亲昵。

但有一天,江家的正头太太听到些风声,便从乡下赶来。那天,也是大宴宾客的场面。虽然事情已经办成,人再退回去显得江家没面子,但江太太咽不下这口气,当着许多宾朋闹了一场,借以显示她不可冒犯的正室地位。

苏傲雪看着江红梅被打得两颊通红,衣服也扯烂了半边袖子,赶紧上前拉架。在她自己看来,这是作为好朋友义不容辞的事。

可江红梅才当了阔太太没几天,就碰上这样丢人的事,又是格外要面子的年纪,心里自然恨极了。

但一个给人做妾的孤女,能恨谁?

是没有容人雅量的正太太,还是不敢吭声的窝囊丈夫,亦或是不敢上前拦阻却躲着看笑话的贵客?

回了房,江红梅忽然对苏傲雪大嚷:“你别以为我不知道,你从前就看不起做妾的!你会站出来帮我,是因为我这种下场被你说中了,你觉得很痛快吧!旧太太是可以上城里来,摆脸子给我看的!”

这些话,苏傲雪至今想起来都觉得荒唐。江红梅这样的身份想宣泄怒气,眼跟前唯一能挑的软柿子,也就苏傲雪这么一个了。

就这样,一对要好的朋友成了仇人。

耳畔,江红梅的笑声渐渐放肆:“人家可是正太太!”

有人说了句促狭话:“就因为是正太太,才显得李先生大方呢。”

听到这话,苏傲雪立刻觉得心头烧了一把火。她虽然能看出来江红梅的选择不对,但她却没有眼光为自己择一位良人。到头来,她跟了一个为了出人头地愿意牺牲尊严,甚至赔上老婆的穷酸作家。

门外,江红梅起身道:“你们聊吧,我进去了,省得老头子又说我躲懒,怠慢了贵客。”

苏傲雪闻言,不敢再伤春悲秋了,先她们一步默默走开了。

大约夏末的夜风吹久了身上会不舒服,她走后,这群新太太们很快也回屋去了。

不远处,碧绿的葡萄架下,摆着一张藤椅。因为藤蔓将月光尽数遮蔽,无人察觉那里歪着一个人。

“苏傲雪……”杜景堂睁开眼,亮晶晶的眸子在暗夜格外有神,“傲!”

他脑海里蹦出那张怯生生的鹅蛋脸。论谈吐,那几个滑稽的新太太同她完全不在一个层次。只可惜,她已经是人家的太太了。

起身踱步到窗前,一群男女挨蹭着,由这里穿过去,又到那里折回身。

杜景堂要找的那抹身影,正从一人手里推搡至另一人怀中,交接的两个人都是混吃混喝的角色。男人嘻着嘴,女人却苦着脸。那双胳膊确实是白,被暖黄的灯光一衬,镀了一层柔光似的。大约是个男人,都想一亲芳泽的。

今晚的女子之中,要讲五官精致,女主人江红梅当仁不让,否则江立权那样见惯莺莺燕燕的人也不能一眼就看上。苏傲雪也很秀丽,只是没有钗环陪衬,再加上举止间总有畏缩之态,所以比别人稍逊。但俗话说一白遮三丑,也难怪解下罩衫后,又成了舞池里第一等的人物。

杜景堂把折扇背到身后,轻哂着,大有看不上的样子。

古人做风流事还要遮遮掩掩地来,现在有了开放的风气可倒好了,便是下流事也能扯着解放天性的旗子做掩护。

里边那群人的习气,杜景堂是不喜的。只是他刚在上海落脚,暂时还没结交到可以谈心的朋友,敷衍敷衍酒肉朋友全当打发时间了。与这起人喝酒,每回都是听不了几句话,他便感到索然无味,连累那些好酒都变得没甚滋味了。

按说,他是不爱在这种场合中久留的,但不知为何,刚才走到院子里就抬不动腿了。后来躺在葡萄架下,听来的墙角倒是有趣。

站在窗前发了一晌呆,终究还是被江立权发现了,把他拉进来要他尽情快活快活。

快活?

不,他没觉得这是个可以找快乐的地方。除非……

杜景堂在角落里坐下,点了一支烟。虽说是看大家跳舞,但他的目光却总停在苏傲雪身上。等着和她跳舞的人,一只手都数不过来。再斜睨李海存一眼,可真是坐得住。

也对,毕竟李海存是愿意的。只可怜了苏傲雪,眼底分明有泪光。

苏傲雪窘得不敢看人,若她能把眼珠子略转一转,就会发现杜景堂那双黑眸始终是追着她的。

然而此刻,她脑子里反复播放的,都是江红梅那些人嚼舌根的话。

那些议论让她大感难堪,她也想知道自己现在到底是个什么身份。是人家的妻,还是待宰的羊?

这个问题困扰了她整夜,脑仁疼极了。以至于第二日去上学时,神智依旧混混沌沌。

李海存给她找的是一间女子职校,因为有妇女委员会的资金支持,学费是很廉的。里边教授戏剧学的教员佐飞是李海存的好朋友,要是哪一节的学费暂时掏不出来,简直都可以不给的。

这种职校办校的初衷,当然是希望教给占四万万民众半数的妇女立身之本,让她们有认字和谋生的本领。

不过,现实和理想相去甚远。

苏傲雪听着同学们聊的话题,不由摇了摇头。

“你这件衣服好呀,上衣口袋够深,正好可以插钢笔。”

“口袋再宽一点就好了,插五支钢笔会比插三支看起来更有学问呢!上次江太太那件衣服就很好,我想问问她在哪里买的,可惜今天她又没来上学。”

“她就是三年不来也没关系呀。每年学校劝捐,她男人给的总是最多,毕业文凭肯定早就给她印好了,不用考勤的。”

等到上课铃一响,教室里鸦雀无声。

佐飞进来和同学们问好,然后翻开教科书准备讲课。

苏傲雪坐下来,把书袋里唯一一支笔拿出来。抬头却发现,左右两边的同学都已经趴着打盹了。她飞快睃一眼讲台,对上佐飞一双怒目,便赶紧缩了脑袋假装在看课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