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傲雪换上粗布常衣,先闷不吭声地爬上床。待李海存吹了灯,她面向墙壁,瞳仁的光幽幽地暗了下去,这才问了一句:“那个住在国际大饭店的人……”一滴眼泪滚在枕头上,接着又是第二、第三滴,“究竟是谁?”
尽管回来路上已经打定了离婚的主意,但她到了此时还是傻傻地希望,能从李海存嘴里得到另一个名字。然后,大家各自把话说开,发现这个圈套是外人设下的。有这种念头,并不是因为她觉得这婚姻有什么好,更不可能留恋。她只是不甘心,不甘心自己遭受这样的背叛。
也许李海存把她领回家做太太这件事,经济考虑多于情感考虑,但夫妻间没有感情的也很多,不见得每一对都落得这样凄凉的结局。
苏傲雪自认嫁人之后,没什么对不住丈夫的地方。她努力做一个上得厅堂下得厨房的好妻子,让她学知识她就做学校里的好学生,让她学交际她就用功地记住各种舞步……以至更过分的,迫于他的武力,她都忍了。
总而言之,无论是传统的还是新潮的,但凡社会上提过的对妇人的要求,她都尽力在做了。
然而到头来,没换得真心还罢了,她竟连起码的尊严也得不到。
她依然在等,屋里却静得可怕。
李海存上半身完全朝着她,在黑暗中愣愣地看了许久:“你不知道?”
苏傲雪嘴一抿,把唇角的苦泪吞进肚里,抽着面颊肌肉,冷笑答:“你没告诉我呀。”
李海存忽地有了一个猜想,他觉得也许那事没如田坤的意,否则苏傲雪不会这样冷静。可是,自己分明是望着她进了电梯的,一旦上了楼,金蝉脱壳的可能性几乎是没有的。除非……
有人救她?有人救她!
如果是这样,那么她回来后的淡定,以及话里带刺的阴阳怪气,便都能理解了。
只是……会是谁呢,谁有那能耐?
李海存思索着,脑袋往桌子的位置偏了偏。可惜,月光照不进这种棺材似的屋子,他什么也没看到。
“人家收了吗?”李海存一面猜一面问。
“收了。至于钞票……”苏傲雪顿了顿,想到田坤说的那些话,心里一下子涌出了黄连水,“说是早就给你了。有这回事吗?要是没有,我们现在就去要!”
“给了。”李海存很干脆地说,“我已经去街口把整年的饭钱都开销了。”
苏傲雪柳眉紧锁,饭馆的钱是杜景堂付清的,账单早没了,他去哪儿开销了?他拿了田坤整整五十块呢,难道现在口袋里又空了!
因想着,苏傲雪忙问:“煤球钱呢?”
“也给了。”李海存答应得很快,又故意重重叹出一口气,“两处开销完了,手边就剩十几块钱过年了。”
这话似乎暗示了,过完年家里是不可能有多少余钱的。
苏傲雪眼底闪过轻蔑,她料他什么债也没去还。至于撒谎的意图,大约是预备昧下这笔钱,好去牌桌上翻身。因道:“什么话!十几块不少了。像我这样一年忙到头,口袋里连毛票也没有的人,听了这话就好比是你伸了甜指头给我尝,甜是甜到心里去了,就怕你立刻要把指头缩回去。”
“你这话什么意思?”
“还能是什么意思。今天还有十几块,兴许明天往牌桌上靠一靠,又该倒欠人家几十块了。”
李海存难得不反驳,眼神定定地看向桌子,问她:“那件大衣……哪里来的?”
方才他猜测苏傲雪也许被哪个人救下了,脑海里冒出来的第一个人就是杜景堂。
姓杜的又不是第一次帮忙了,上一回开销饭钱,李海存是知道的。
那天,店伙在楼下的声浪不小,把未睡沉的李海存吵醒了。所以,杜景堂解围的一切情形,他都在楼梯上听见了。然而,那天苏傲雪回屋后,并未提起此事。清了一笔债明明是好事,何必遮掩呢?显见得,她是心虚呀!
由那次看来,李海存猜他们两人或许背着他有勾连。因此,故意把话扯到还账那方面,饭馆里的账也是有意提到的。
结果,苏傲雪还是没有说出杜景堂帮忙还债的事。
李海存这又憋闷起来了,亏自己起先还觉得有些对不住人。其实,恐怕率先迈出沉沦那一步的人,未必是自己呢。
想到此,他已经没有歉意,只有被戴了绿帽的愤怒:“问你话呢,哑巴了?!”
苏傲雪本就是无处可去才忍着恶心再回虎穴的,此时听到他这种冰冷的口吻,不禁生出一种透骨的凉意。咽着泪,哂笑道:“可不是哑巴,所以我才吃了黄连呢!”
“有什么话不能直说吗?”
“我没话说,先睡了。”
这对已经貌合神离的夫妇,此刻都在心底暗暗下了决心,往后要按照自己的心意放手做事。
只是一个想的是,既然自己的妇人没有贞洁廉耻,干脆放手把暗门子生意做起来;另一个则想的是,张口闭口全是扯谎的男人,早一天离开就是早一天脱离苦海。
两人都因为各自的决心,在这深夜里久久无法入眠。
李海存已经开始打新的算盘了,因问道:“江太太约你明天搓麻将,你去不去?”
苏傲雪冷哼道:“太太们组的牌局,我哪次痛快答应过?我这人有些贱呢,麻烦你再拿烟头烫我吧。不吃点苦,我是不肯爽快点头的。”
这不是气话。在今天之前,苏傲雪怕挨打,而今天之后,她只盼着哪一回干脆把她打死算了。
李海存听着,认为她这话是消极的威胁,厉声逼问:“那你明天打算做什么?”
“我去找张翠兰。”虽然语气不太好,但苏傲雪这话倒是老实话。她在脑海里想了一个遍,最后才想到这位同学也许还有能力搭救她一下。
“你跟那个傻大姐,几时这么要好了?”李海存是不信的,几乎要把“是不是偷着去找杜景堂”的话问了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