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景堂听见办喜酒的话,心里先就高兴了。他觉得趁现在母亲肯松口,赶紧快刀斩乱麻地把婚事办了,将来再提去延安的事,他也能少一分顾忌。
以杜家的条件和地位,吕英不会轻易答应他们去延安。如果在结婚之前说这事,也许她会怪罪苏傲雪给儿子灌了迷魂汤。那样一来,婚事大概会彻底泡汤的。
苏傲雪的想法却有些不同,她觉得他们是婚前去延安还是婚后去,其实没什么不同。因为只要吕英不同意儿子去,先结婚再坦白,做母亲的也可以态度强硬地反对。她认为不可能有那种一旦他们结了婚,不管做什么都不会被家里反对的好事。
所以,苏傲雪想趁这个机会,干脆把去延安的决定说了。如果被反对了,再试着想法子说服吕英,这才是住武汉的短暂日子里最该做的事。
可是,杜景堂似乎没看懂她递过去的眼神,亦或者是看懂了却不同意这样办,因此故意忽略了。
于是,他们两个人一个挤眉弄眼,一个沉默不语,只有吕英在滔滔不绝。
“从前在上海,我们家的生意是如鱼得水。来了武汉,一切都要从头开始。景堂愿意回来家里帮我,我很欣慰能多条膀臂。从前,我和你爸爸是男主外女主内的办法,他在外应酬交际,我负责盯着厂子的经营。”
许是舟车劳顿,许是跪了太久,吕英说着话,撑着蒲团试图起身松松筋骨。
杜景堂眼疾手快上去扶了一把。
苏傲雪也没有冷眼干看着,犹豫了一下,便大着胆子也搭了一把手。
吕英瞧了眼扶着自己左臂的一双年轻的手,继而深深地看着忐忑拘谨的苏傲雪,许久才伸手拍了拍她。
这是一种接纳的信号,苏傲雪很欣喜地抿了抿唇,但眸底依然留有一层褪不去的阴影。
“将来要办新厂,自然由我携带他们兄弟。既然是我冲在前,我一个妇道人家做事就不能用老办法了,我总不能跟这里的官老爷和富商们称兄道弟地攀关系。适合我走的路子,是去跟这些人的太太、姨太太们打交道。这方面我也想过了,你侄子侄女都还小,尤其是老四的乳娃娃还是今年刚添的,他们的媳妇要照顾孩子,就分不开身了。二姨太嘴笨,身子骨也弱,又是做了婆婆的人了,享几天儿媳的福也是理所应当。那就只剩下三姨太能帮我了。”
两人一左一右地扶着老人家坐到沙发上,吕英抬手擦了擦被熏得通红的双眼,然后转身对着苏傲雪道:“既然你叫我一声妈,那么,你就已经是咱们家的儿媳妇了。老三媳妇,我也不瞒你,也许不打仗,我未必会同意你进门。”
明火执仗的态度,让杜景堂冷汗连连,他抬着手欲阻止。
吕英却先笑着自己剪断了过往的恩怨:“好了,这些陈芝麻烂谷子的事我就不提了。既然咱们做了一家人,过去的种种不愉快就到此为止吧。你是能独立的新女性,在外应酬想必自会拿捏分寸,希望你能帮助我们家度过这最难的一段日子。”
别瞧苏傲雪心里想的一套一套的,真被老人家红红的一双眼盯着,又恳切地拜托她这些话,她却说不出半句拒绝的话。只好低头默了半晌,然后,抬眸郑重地说了句“好的”。
说罢,朝杜景堂看了眼,那人正对着自己悄悄点头。仿佛在说:看吧,老人家经历了那样大的打击,不仅没被击溃,反而还有心气重振旗鼓已属不易,这种情况下,无论如何也说不出狠心的话,更不会在此时拿多半不会被接受的去延安的计划来刺激她老人家。
吕英在屋里找了一圈,现在的房子不大,没有放落地钟,只悬了挂钟在墙上。已经是后半夜了,她便对苏傲雪道:“时候不早了,你先上去休息吧,让老三陪着我就行。”
苏傲雪听了这话,如获大赦一般,后背渐渐干了一身冷汗,立刻答应着起身回屋了。
杜景堂拉住母亲的手,低下头诚恳地说了句:“妈,谢谢你。”
吕英摩挲着儿子垂下去的脑袋,母子俩已经好多年没有这样亲昵的时刻了。她问:“真的一点都不怪我吗?”
杜守晖对日本人来说已经是弃子一枚了,大概用不了多久,也许此时已经命丧黄泉了。
亲生母亲设计,断了亲生父亲的活路。而且不难猜到,杜守晖死前必然会受尽折磨,死状也好不到哪里去。其他几个儿子对母亲都极为不满,只是有的人敢说,有的则不敢。
古时,心狠手辣的君王将相不在少数,就连杀兄弑父的都有。这些事放在男人身上,虽说不上是平常之举,但只要师出有名,儿孙都愿意跟着一起造反,后世也不过说句一代枭雄毁誉参半罢了。
但吕英不一样,她是女人,所以,她在儿子们的眼里只看见了憎恨。如果不是因为她手里握有股份让渡协议,从法律上讲,哪怕几房儿子合力,也没办法越过她直接夺权,迫于无奈他们才一直忍到了今天。
可杜景堂不一样,他握着吕英的手,摇摇头:“妈原谅他原谅的也够多了。”
吕英抽出手,将儿子的脸扶起来,看着他眼底的红血丝,不无愧疚地说了句:“他毕竟是你的父亲,之前的二十多年,在他没对你逼婚之前,你们父子感情一直很融洽。”
杜景堂看向灵堂上的遗照,跟杜守晖没那么相像。不知是不是这些年来父子见面机会少了、感情也淡了,还是这两天看这张遗像看多了,杜景堂竟觉得父亲在自己记忆里的样子越来越模糊了。
可是,正如母亲所言,从前父子之间并不是这样的。父亲当然爱孩子,尤其还是个事业上春风得意的父亲,凡是市面上好吃的、好玩的都有能力往家里搬。在学校里只要被老师夸一句,过几天准能收到父亲的奖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