厂里的设备最终还是被侦缉队带走了。

吴新杰看一眼麻布粗衣的工人们,紧咬着嘴唇一言不发。但是在设备被搬上车的时候,终于还是支撑不住,直挺挺地躺倒了。

大家手忙脚乱一阵,想赶紧把人抬去医院急救。可路上根本开不快,各行业、各组织已经开始上街,为保卫华北振臂高呼。

苏傲雪觉得身上奔涌的热血直往头顶上涌,她有很多很多话要说。

一直憋到给吴新杰办完住院手续,他家里人过来接手之后,苏傲雪才在车里说了一句:“三哥,我觉得国难当前,如果真想报效祖国,并不是在哪里都一样的吧……反正,肯定不是跟着谁都一样!”

杜景堂闻言有些晃神,此时恰巧有游行队伍经过。他回神慌地猛踩刹车,也不知道是因为差点撞到了人,还是因为苏傲雪的话,竟然惊出了一身冷汗。

两人同时往前一栽,本该刺耳的刹车声却被激昂的群情彻底吞没了。

“五年前的一月二十八日深夜,日本海军陆战队突袭闸北,市街四处起火、火焰漫天!六年前的九月十八日夜晚,日本关东军炸毁沈阳柳条湖附近的南满铁路路轨,故意嫁祸东北军,并以此为借口炮轰北大营!昨日!就在昨日夜间,日军河边旅团再次以同样卑劣的手段,在卢沟桥以北地区进行以攻取卢沟桥为目标的军事演习,并谎称该旅士兵失踪,要求进城搜查!卑鄙小人从不敢走在阳光下,他们总在暗夜里发动最下流、最无耻的阴谋!同胞们,全体中国军民们,我们要团结起来,共同抵抗日本侵略者!我们要把日本鬼子统统赶出国门,我们要捍卫祖国的领土!”

苏傲雪听得眼泪扑簌簌落下,她扭头看向询问她有没有受伤的杜景堂,满脸写着倔强,说道:“一路上的号外我都听见了,中共做了全国通电,而蒋,介,石尚未做出任何的表态。还有,西安事变后,张学良、杨虎城就被拘禁了,救国七君子至今仍未出狱!这些都表明了蒋,介,石的抗日决心一点也不坚定,他在记恨、在不甘,他认为自己是被算计的!这种情况下,我不认为站在哪一边都是在抗日。有的队伍众志成城,有的队伍却各怀鬼胎!”

杜景堂颤了颤嘴唇,脑中闪过今天发生的所有事。

星火电影厂被迫交出所有设备,侦缉队长嘴里依然有“共,匪”这类字眼。王禀忠也说剿匪只是由明转暗,国民党的信誉其实早已破产,他们只是把持国家的绝大部分军力、财力,却几乎把民心都丢尽了。

“你……”杜景堂紧握方向盘,眼眶内布满血丝,“给我一点时间。”

他要给母亲一个交代,母亲已经为了他和杜守晖反目了,那么母亲的后半辈子是他必须扛起来的责任。他从来都是孝子,从小受“父母在,不远游,游必有方”的教诲,他做不到说走就走。

苏傲雪松了一口气,轻轻握了握他的手。她也不知道该说些什么,要她开口安慰她完全不会。她没体会过有家人的感觉,不知道和亲人分别究竟是怎样一种痛苦的滋味。要她说感谢,她又觉得自己刚才的态度有些强势,大有不管杜景堂愿不愿意,她就是要投共的意思。那么,此刻再道谢就显得很苍白。

因此,干脆就不说话,静静等着游行队伍继续往前走。

蒋,介,石宣布对日作战,和卢沟桥事变的爆发相隔有十日之久。

阴云一直笼罩在上空,不止是上海,不止是北平,不止是华北,举国都陷在沉痛的情绪中,看着局势一天天恶化。

北平城失守,天津卫失守……

苏傲雪关心的救国七君子,出狱已经是七月末的事了。而在西安事变的谈判结果中,分明达成了蒋,介,石回京后便释放七君子的协议。

跟着,日军以租界和黄浦江中的日舰为基地,对上海发动了进攻。这座摩登的大都会,又一次被战火笼罩。

日军进攻上海的次日,又开始轰炸南京。

大街小巷,凡有音符跳动的地方,都在唱着“大刀向鬼子们的头上砍去!”

“同胞们,直到置身战火之中,我们才明白‘满目疮痍’四个字不足以形容战争下的水深火热!”

“站出来反抗吧!我们不是没有胜算,只要我们四万万同胞下决心做殊死一搏,就一定能夺取最终的胜利!”

“我们是炎黄子孙,是龙的传人,是英雄的后代,我们誓死不做亡国奴!”

“宁可站着死,不要跪着活!”

……

听着窗外从未间断过的呐喊声,苏傲雪早已无心写作。她跟着朱品慧和佐飞,第一时间加入了上海文艺界救亡协会。

杜景堂决定辞去电检办事处的工作,他也认为加入救亡协会,为前线伤兵筹集衣物、药品是更有意义的工作。

而杜家考虑到安全问题,举家搬进法租界的别墅。

在战火的包围中,租界比华界安全,西式楼房也比木结构的中式院落更具安全性。有钱人都在拼命给自己找退路,而穷苦百姓只能承受横尸街头的下场。

明眼人心里都明白,昨天还喊着“华北危矣”的口号,一转眼,华东也即将成为日本人的“囊中之物”。此种情形下,杜守晖不再执着联姻问题,而是考虑去留问题。

杜景堂得知全家都在斟酌是否要迁往内地,也清楚议亲一事在安危面前,被摆到了次要的位置。便决定去别墅探望母亲,顺便也来问问母亲的态度。如果可以的话,他想带上苏傲雪一起走。

毕竟母亲和爱人都是他难以割舍的牵挂,若在和平时期,他也许能下决心选择和苏傲雪离开。可当战火蔓延,他总是希望能每天都看见自己在乎的人平平安安地站在他面前。

“妈,妈!”

大太太听见院子里传来声音,立刻迎出去,拉起杜景堂的手,担忧道:“老三!最近世道乱,有什么就电话里跟妈说,没必要天天跑来跑去的。”